黎珂:“……”
艾意聲音很輕的繼續說道:“當她舉起刀準備砍向我的時候,我下意識喊了一聲媽媽。”他停頓了一下,“就是這個詞,讓艾依的程序出現了異常波動。”
“那天晚上,她的金屬手臂一直環着我。雖然努力遮住我的眼睛和耳朵,但房間裡的血腥味和窗外的一連串慘叫聲,我還是聽到了。”艾意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脖子上的黑色石頭,“後來我因為受到驚吓而發起了高燒,最後意識模糊,昏了過去。”
黎珂喉嚨發緊:“那後來呢?”
艾意的目光落在遠處最後又停留在地上的深坑上:“之後就是五年的戰争。期間我和她相依為命,既要躲避失控的仿生人殺了我,又要提防軍隊的清剿殺了她……但幸運的是,即便覺醒了自主意識,艾依仍能接入阿爾法公司的中樞網絡,通過這個漏洞,她帶着我躲避了大部分的危險。”
“橋洞、精神病院、制藥廠、爛尾樓……”艾意頓了頓,“最長的一次是在森林公園的瞭望塔裡,我們住了十一個月零七天,你能想象到的地方我們幾乎都呆過,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慢慢長大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搜尋食物時,發現了一個失血過多的特種兵……”他擡眼看向黎珂,“剩餘的故事,你應該都知道了。”
黎珂聽着艾意用看似平靜的語氣,緩緩講述完自己的身世,他心疼地凝視着艾意,思緒瞬間被拉回了兩人初見的那個雪夜。
那時他還沒有接受基因改造,隻是個很普通的大頭兵,在圍剿行動中誤入四個戍衛級仿生人的包圍圈,兩顆脈沖彈穿透了他的腹部,從十二米高的立交橋上墜落的瞬間,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模糊的視線裡,一個單薄得仿佛随時會被風雪吞噬的身影,正用瘦弱的肩膀拖着自己前行……少年呼出的白氣在零下的空氣中凝結成霜,挂在他長長的睫毛上。
五天後他在劇痛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漏風的橋洞下。
身旁的火堆噼啪作響,一個比自己年幼許多的少年正蜷縮着身軀睡在旁邊,身上披着一件沾滿血污的單衣,那布料緊貼着身軀,清晰地勾勒出他弓起的脊梁骨,下身穿着一條明顯短了一截的牛仔褲,小腿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正在發炎潰爛。
黎珂現在仍能回憶起當時聞到的氣味,那是血腥味混着傷口感染的腐臭。
火光中,那張稚嫩的臉龐泛着不正常的潮紅,細密的汗珠順着太陽穴滾落,幹裂的嘴唇不停顫抖吐出斷斷續續的呓語。
雪花從橋洞的縫隙中飄進來,輕輕地落在少年的身上。
黎珂靜靜地注視着男孩,心中湧起一股心疼,他下意識地把自己身上的軍大衣脫下來披在他的身上。
然而,剛一擡手,腰間便傳來一陣劇痛,這才猛然發現自己中彈的位置已經被少年用白酒簡單消毒清理過了,子彈竟然也被他取了出來,傷口用普通家用棉線縫合的異常粗糙,手邊還放了一盒被吃完了的抗生素片和止疼片。
“操...”他忍着撕裂般的疼痛,一點一點挪到少年身邊,将人小心翼翼摟進懷裡,男孩輕得像片羽毛,冰涼的軀體在他臂彎裡本能地瑟縮,脊背的骨節硌得他胸口發疼。
感受到熱源,少年無意識地在黎珂懷裡拱了拱,滾燙的額頭抵在他的頸窩處,灼熱的呼吸噴灑在黎珂的皮膚上帶着不正常的溫度,黎珂不自覺地收緊了手臂,讓他單薄的身軀可以完全蜷縮在自己的懷裡。
“沒事了...”黎珂沙啞着嗓子,用沒受傷的那隻手輕輕拍着少年嶙峋的背脊,他能感覺到懷裡的軀體漸漸放松,緊繃的肌肉一點點軟化,最終完全依賴地靠在他胸前。
黎珂低頭凝視着懷中人,嘴角不自覺揚起。
少年依賴的姿态讓他胸口泛起一陣奇異的暖意,心中某個柔軟的地方像是被一隻幼貓輕輕撓了下,他就這麼抱着男孩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感覺到懷裡人的體溫越來越高。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撥開少年被汗水浸濕的額發,指尖傳來的溫度讓他心髒猛地一沉,這絕不是普通的高燒。
這才發現少年頸側的淋巴結腫得吓人,小腿上那道猙獰的傷口邊緣已經泛起不祥的青紫色。
黎珂皺着眉頭輕輕拉起男孩的褲腿,想要看清楚傷口,盡管黎珂的動作已經很小心了,但是還是驚醒了男孩,“唔...”懷中人突然發出一聲輕哼。
黎珂低頭,正對上那雙剛睜開的眼睛,隻見灰藍色的瞳孔先是蒙着層水霧,但在看清他的瞬間驟然警戒。
少年猛地推開他的懷抱,但虛軟的手臂根本使不上力,反而因為掙紮牽動傷口,疼得整個人都在發抖。
“找死嗎?!”黎珂一把扣住他亂動的腰,将少年滾燙的額頭抵着自己的下巴,感受着他單薄的胸膛在懷裡劇烈起伏着:“再動一下,我就把你綁起來!你傷口感染了知不知道?”
男孩面露不悅,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他冷冷地擡頭看着黎珂。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放開我,是我救了你的命。”
黎珂的手臂肌肉繃得更緊了,戰術手套在少年腰側勒出紅痕:“正因為是你救的……”他低頭逼近,呼吸噴在少年顫抖的睫毛上,“現在才輪到我救你。”
男孩依舊不說話,隻是用那雙冰冷的眼睛盯着黎珂。
“怎麼這眼神?”黎珂被盯着有點發毛,他話還沒說完隻見少年突然曲起手肘,精準擊中了自己腰間的傷口。
“嘶——”劇痛讓黎珂本能地松了力道。
少年趁機掙脫,踉跄着退到牆角,将後背緊貼冰冷的水泥牆,小腿傷口滲出的血在身後拖出一道痕迹。
黎珂捂着傷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卻還是強撐着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少年像是一隻受驚卻依露着爪子的野貓,不免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下這麼狠的手,你這小子還挺有脾氣!跟我回軍隊吧,我當你大哥,我罩着你!”
少年搖了搖頭:“不用。”
黎珂挑了挑眉:“怎麼不用?你現在這情況,一個人在外面亂跑,萬一再遇到危險怎麼辦?我可不想欠你一條命還不上。”
少年見他态度堅決,眼神中閃過一絲思索,随即改口道:“行,我和你走。但是我和我家人走散了,我需要先用你的手機和她取得聯系。”
“成!”黎珂二話沒說,幹淨利落的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隻見他拿出手機對着鏡頭搖了搖頭,随後還跟系統引導說了一句話,确保聲音一緻才解鎖。
他遞出手機,卻在男孩快要接過的瞬間,迅速收回了手。
男孩立刻警覺,眼神中閃過一絲冷意:“什麼意思?”
黎珂目光直視着他,認真的說:“讓你的家人過來,你們一起去軍區,我會保護你的。”
少年皺着眉頭一把奪過已經解鎖的手機,他看着黎珂看着自己真誠的眼睛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但随即又猛的搖頭。
他腳步踉跄的退後幾步,咬着泛白的嘴唇看向黎珂:“對不起,我不會跟你走的。”說到一半,隻覺得眼前一陣發花,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讓自己稍微清醒了一些。
接着,他大口呼吸了幾下,努力平複着身體的不适繼續說道:“手機是我的了,我得用它來避開軍隊的人,因為……你們真的讓我很厭煩,每次出現都隻會帶來麻煩。”
說完就迅速轉身,一瘸一拐的跑出橋洞,消失在大雪之中。
“喂!先别走!你發燒了現在很危險!”黎珂猛地站起身,但動作過大,不慎拉扯到了身上的傷口,瞬間疼得他滿頭冷汗直冒。
他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站穩呆站在原地苦笑一聲,無奈地說道:“至少,你把我的大衣也一起搶了再走吧。”
半小時後,軍隊的人找到了黎珂。
此時,他正彎腰收起地上已經吃完了的藥盒,神情有些落寞。
“這是第幾天了?”黎珂問正在給他輸液的軍醫,聲音裡透着一絲疲憊。
“第六天。”軍醫一邊熟練地紮着針,一邊回答道。
黎珂突然想起什麼,震驚的拿出已經吃完的藥闆……
再次相遇已經是四年後在研究所的會議室。
黎珂隔着人群,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曾經救過自己命的強盜少年,盡管對方已經褪去稚嫩,穿着整潔的白大褂,正低頭翻看數據報告。
他的眯起眼睛,目光落在對方胸前的工牌上:“艾意...”
從那天起,研究所的人都知道,新來的特聯隊黎大隊長突然對科研項目産生了異常的熱情,他總能找到各種理由往實驗室跑,并且還是找的全所公認的、最難接近的艾教授。
經常有科研所其他的目擊證人翻着白眼宣稱,黎隊像一塊狗皮膏藥一樣纏着艾教授,并且經常聽到他嘴裡念叨着:“為什麼要避開軍隊的人?一個小孩又是怎麼幫自己處理傷口的?為什麼要救自己?那些藥又是從哪兒來的?”之類的話。
起初艾意總是用沉默應對,直到某天被問急了,才從顯微鏡前擡起頭,灰藍色的眼睛閃過一絲不耐煩:“順手而已。”
……
黎珂回憶到這裡,眼神中帶着一絲心疼看向艾意:“原來那會兒你拿走我的手機就是為了保護艾依……”他伸出手摸了摸艾意的頭發,“你知道我無論如何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為什麼以前發生這麼多事你都不願意給我說?”
“悟已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過去的事再提也沒有什麼意義。”他微微停頓,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波動:“你與我的感情和我與她的感情,本質上并無二緻。”
他看着黎珂的眼睛:“試想,如果有人将我分屍,把我的頭打得粉碎,你會如何做?”
黎珂張口欲言,卻一時語塞。
艾意搖了搖頭,他用自己的指尖輕輕觸摸着黎珂的掌心:“理論上,我是應該恨你的,恨你殺了艾依,殺了我的母親……但我不能這麼做,沒有别的原因,因為根源上這場事故的主要責任在于我的決策失誤,你不應該為了我的愚蠢買單。”
隻見他閉上眼睛,半晌才接着說道:“即便如此,她确實死在你的槍下。”艾意睜開眼,灰藍色的瞳孔直視黎珂,“即便重來一次,我依然會對你做出那一晚的決定。”
黎珂的指腹輕輕撫過頸側那道已經結痂的傷痕,嘴角揚起一抹苦笑:“但你沒真的想要我死,對嗎?”
艾意低下頭,沉默了許久,終于輕輕開口道:“走吧,我們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