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将松柏林洗得蒼翠欲滴,周爍的軍靴碾過濕漉漉的青石闆,驚起幾隻栖在碑林間的藍翅鳥。這座建在奧西裡斯赤道懸崖邊的墓園終年籠罩着海霧,鹹澀的風掠過他肩章上的流蘇,在曲友甯墓前凝成寂靜。
黑色大理石墓碑倒映着陰翳天光,碑面殘留的水珠蜿蜒如淚痕。他單膝跪地擦拭那道水漬,指腹觸到冰涼的電子銘文——"人類學家曲友甯長眠于此"。三束藍鸢尾在防腐蝕罩中盛開,花瓣邊緣泛着人造露珠的熒光,是奧西裡斯一級墓園特供的永生花。他把自己帶來的野白菊輕輕放在旁邊,又收了遮雨裝置。
全息投影裡的母親永遠定格在四十歲,穿着月白色研究袍站在奧西裡斯水晶宮裡,身後懸浮着古地球人類基因圖譜。周爍點開最早的記憶影像,那是二十二歲的她在産後二十八天錄制給他的:"爍爍要聽保育艙阿姨的話。"
她溫柔的目光穿過二十七年光陰,落在墓碑前沉默的軍官身上。周爍下意識挺直脊背,軍裝前襟的金質星鍊勳章硌得心口發疼。
離開剛出生的孩子,前往奧西裡斯擔任統帥新婚妻子的人類學講師,她一走就是十三年。直到淩霄被放逐到赫克托星的軍事學校,母親才重新回到他身邊。
說起來淩霄對母親反而更熟悉,他那時甚至懷疑淩霄才是母親親生的兒子。
團聚的第一個生日,母親給他煮了面——古地球時期人類的習俗。荷包蛋上撒了蔥花,同樣的一碗面淩霄面前自然也有。
“甯姨做的飯最好吃了!”和他長相不同的人類小孩說話嗲兮兮的,一點都不像個男孩子。
周爍拿着筷子,“媽媽”是個太過陌生的詞。“我不能吃蔥花。”他說出口就有點委屈,因為母親連他對蔥類植物過敏都不知道。
母親似乎也有些慌亂:“我……再重新給你煮一碗。”
他突然又覺得自己很不懂事,淩霄卻把他的碗端過來,仔仔細細把散落在面條上的蔥花夾到自己碗裡,堆起一座蔥花小丘:“這樣就沒事了。”
然後他又把自己碗底的荷包蛋夾過來,笑着祝他生日快樂。周爍喉嚨卻突然泛起蔥汁引發的灼痛,那個本該屬于母親的擁抱此刻正落在混血男孩肩頭。
可當母親用恒溫箱捧來赫克托星罕見的乳脂蛋糕,把寫着快樂二字的那塊切給他,他瞬間就原諒了母親。
午夜懸浮床頭亮起母親編寫的全息曆史故事投影,還将他從小到大的獎狀印出來,用原始的紙張裝訂成冊,每一張都貼着她手寫的便簽,【我的寶貝最棒了!】——這些閃着微光的溫暖泡沫,足以暫時填平日常小事帶來的不快。
體能訓練場的全息屏正在回放淩霄今日的體測錄像。諾瓦星基因賦予的淡金色血液從他膝蓋滲出,在模拟重力場劃出狼狽的弧線。"雜種""返祖現象"的彈幕從圍觀學員指間彈出,周爍默默關掉自己全部達标的體測數據。或許這個連古地球文字都認不全的混血兒,比他更需要母親的指導。
然而一直到母親離開,周爍也沒有學會像淩霄那樣自然地環住母親的腰,用腦袋去蹭母親的肩膀。
“喂——”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的咬字總是帶着情報人員特有的精準,尾音卻像貓爪似地上挑,“今年你來晚了。”
周爍轉過身,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對方踩着四英寸鞋跟,卻仍比自己矮一個頭。窈窕的倒影,在積水中泛着彩虹光斑。
他看見她耳後新添的傷痕隐入短發,想起三年前赫克托星前線的安全屋裡,這女人也是這樣漫不經心整理着染血的槍械。此刻她指尖輕輕掃過他肩上落下的松葉,職業性的審視裡混着私密的親昵:"十二封信都石沉大海,該不會..."紅唇突然貼近他耳畔,"怕見我?"
周爍後退半步,雨後的涼意滲入脊背。她身上浮動的藍玫瑰香氣與記憶深處的畫面重疊——仍是一個暴雨夜,她裹着浴袍敲開他的門,濕發垂落鎖骨的模樣,還有一整夜的溫存。
"那小子怎麼沒來?"秦戈忽然旋身擋住他的去路,呼吸間竟透出那夜一樣的纏綿語氣,"哦,我忘了,他現在正扮演第九區的秘書長呢。"
見他沉默不語,她突然将冰涼掌心貼在他手背:"方志背後的人,想不想知道?"
"條件?"距離太近了,他不得不轉頭盯着母親墓碑上凝結的水珠。
“陪我吃頓飯,”秦戈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就告訴你。”
檀木屏風将包廂切割成明暗兩界,周爍面前的茶早就冷了,筷套沒拆,菜已經上齊了。秦戈的戰術闆硌在他掌心,金屬棱角烙着體溫,屏幕上跳動的監控視頻泛着幽藍,映得她吞咽紅燒肉汁的喉頸線條像某種獸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