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鄞在左大臂内側劃了個口子，憋着一肚子火，翻來覆去到東方透出魚肚白，才慢慢合眼。

然後，意識混沌間——

“唔——”，孟書瑤一聲壓抑悶哼，像是夢魇。

蕭鄞摁住被吵醒的煩躁，修養使然，正要出聲關懷，裡側卻傳出一股大力。他頓時感覺天旋地轉，肩膀和髋部重重砸在水磨石地闆上，半邊身子痛得發麻。

他揉着腰扶床站起，才後知後覺回過味——自己被她一腳踹到了地上。

什麼混賬女人！

他悶悶想着，躺回床上，翻來覆去再也睡不着。

一直到此刻，天色大亮，他骨頭仍是痛的。

蕭鄞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緒，掀開被子坐起身，拉開紅羅帳。

骨頭似乎沒那麼疼了，日常該做的事，最好按計劃一件不落，比如——練武。

行商不但需要腦子和口才，還需要一副好體魄。且不說日常迎來送往、應酬飲酒時不時熬夜，若世道不好還會遇上打家劫舍的山匪。習武雖不至于以一當百，卻好歹能跑得快些，或多撐些時辰，撐到官兵來救。

這些話，是蕭鄞小時候、盧家舅父跟他說的。

蕭鄞運氣好，就算遇上劫道、也沒幾個高手，所以不知這刀法是不是花架子。但長年習武卻有意外收獲：年歲相仿的男子中，自己身形更挺拔，穿衣更顯年輕精神——好看的人去談事，還是能讨點便宜。

他換上一身葛麻短打、束發、再佩上護臂，走出房門，正打算像以往那樣練刀。走到院中才發現，一夜沒睡好昏了頭，忘記拿刀。

他返身回屋，走到刀架旁，正要取下擱在刀架上的刀，眼神一凝，注意到放置其上的另一把刀。

銀白色刀鞘，樣式簡潔古樸，拿起來又輕又韌，像是混合秘銀打造。拔刀出鞘，刀身弧度優美，身似一泓秋水、鋒如一痕冰霜，掂了掂，重量很輕、卻吹毛斷發。稍微識貨些便知，這是一把百年難遇的寶刀。

刀锷處錾刻着一個獨特花紋，像十字，最下端卻是一撇，更像一把匕首。

蕭鄞認得這圖案，是戎部的标記。再留神看刀鞘镂刻的花紋，果然尋到一行小字“敬祝女兄芳誕——鳳台竑延熹二十年”。

延熹，是如今翊王元鳳瀾的年号。

從虞國西北方向，翻過摩雲和戎陵群山，便到了戎部聚居地——鳳台城。

戎部善冶煉鑄造，用秘法打造的兵器，去維陽、宜邑能換三倍重量的黃金；善養馬，培養出的良駒不遜于烏蘭、玄陰山北草原部落，距離卻縮短至一半，買回去豢養沒什麼水土不服的麻煩事。

也因這兩項登峰造極的特長，戎雖為部落，鳳台城主苻氏一族，在列國之中相當有份量，多方欲招徕而未遂。

現在，蕭鄞知道了，贈送這把刀的人，叫苻竑。

他腦中補完一出跌宕起伏的大戲，放下秘銀刀，款步走到床榻前，撩開床帳挂到玉鈎上，凝視她睡顔許久，唇角揚起自嘲。

轉身出門時，窗前香爐裡，防蚊火繩已燃盡，有蚊蚋往屋裡飛撲。他拿起一段火繩，正要取火折點燃，回首瞥見擱在架子上的刀。心口那股無名火越燃越烈，他思索片刻，咬緊後槽牙放下火繩和火折，又将窗戶打開。

這黑心種子，讓蚊蟲叮死她算了。

走到門口，心頭悶悶的，又折返回去，拾起她擱在被子外那隻胳膊，準備塞回被窩。

輕輕拈起她手腕時，觸感細嫩光滑，前所未有的新鮮感覺、化作一股麻癢，從他掌心立時傳遍半邊身子，激得他心神一漾。

他不由移開眼神，眼角餘光反而看得更清楚。玉雪般手腕上橫着一線深紅，像被細銳器物割開顯出的血線，很細，不留神檢查根本看不出來。

他用指尖輕輕撫過，那一橫紅線有微不可察的凸起。

是傷疤。

.

半個時辰後，蕭鄞出了一身汗，葛麻短打黏在後背、有些難受，精神卻抖擻不少。

走到院門口，隻見石蘭和杜蘅離卧房門遠遠的，正坐在海棠樹下挑花繩。見他晨練回來，杜蘅忙小聲問要不要吩咐熱水。

蕭鄞有些詫異：“公主還沒起來？”

遵循舊例，大婚次日巳時之前，驸馬一族的家主與主母應當來拜見公主，算時辰，蕭策和盧夫人應該快到了。

杜蘅掩唇偷笑：“這不是該問驸馬？”話音未落，自己倒先頰生雙暈、一臉嬌羞。

蕭鄞：“？”

該說不說，孟書瑤确實很給面子，原本公主府上下對他還有些怠慢。可昨夜她遣退貼身侍婢，與他同床共枕後，所有人對他刮目相看。

隻是……

蕭鄞看着爬上三竿的日頭，這麼能睡？這個時辰，就算是頭豬也該醒了。

突然想到某事，他心陡然一沉，沖進卧房、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床榻邊。果然，孟書瑤仍昏睡不醒，眉宇間氤氲着淡淡黑氣。

“請禦醫！”

兩個時辰後，卧房人滿為患，年老的禦醫捋着白須連連搖頭，年少的學徒滿臉惶恐，将目光投向蕭鄞，守在外間的盧夫人似有所感，也看向蕭鄞。

直看得他毛骨悚然，湧起一股不祥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