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問:“那條線關了,要是她們再被抓到虞國,該怎麼辦?”
姜昀輕輕撫摸昱兒腦袋,翹起唇角:“那人說,最遲明年初夏,再不會有族人被賣到虞國。”
昱兒難以置信地問:“他有那麼厲害,可以關停虞國所有黑市?”
“這很難,但是他想試試”,姜昀微不可察笑笑,牽起昱兒回屋,又看了一遍信,“他嘴上說試試,必然胸有成竹。”
昱兒歪着頭:“聽起來很厲害,是義父的朋友嗎?”
“朋友?算是吧”,姜昀手一頓,搖搖頭,“雖從未打過照面,甚至不知他姓甚名誰,可這些年他一直很靠譜。”
昱兒認真思考一陣,挺起胸膛,眼神肅然:“昱兒也要好好學兵法,好好練武,變得像他一樣靠譜。”
姜昀輕輕笑了:“好。”
昱兒得到肯定,噔噔噔跑到房間一側,拉開書架最下方抽屜,拿出一把弓。
柘木為幹、牛筋為弦,美得簡潔協調,弓幹因時常抓握,被摩挲光滑透出柔光。那把弓,比軍中将士用的弓小一些,昱兒這年齡和身形,用起來剛剛好。
昱兒愛不釋手,試着拉了幾下,巴巴湊過去、滿眼懇求:“他們用的弓太硬,昱兒拉不開,這把剛剛好,義父……”
姜昀目光閃了閃,起身從昱兒手中拿走弓:“别動它,若是喜歡,明天義父再給你做一個便是。”
昱兒眼中難掩失望,但他心思淺,想了片刻沒有結果,隻好回到書案前,繼續翻動泛黃的書頁。
姜昀溫聲說:“學習非一日之功,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夜深了,早點回屋歇息。”
昱兒乖巧一笑,雙頰漩起淺淺梨渦,款款走出去、臨走還替他帶上房門。
姜昀坐回窗前,一瞬不瞬注視着屋外空地。怔愣半晌,從袖中再次取出桑皮紙函,抽出信紙攤開,指尖輕點紙面,不識字般逐字慢慢看。
信不算長,他很快讀到末尾,又倒回去重新讀。身軀逐漸漾起漣漪,按在紙面的手指微顫,上揚的嘴角很僵硬、也在不斷顫抖。
讀了十來遍,一筆一劃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慢慢将信紙一角伸到油燈上,亮黃焰苗一觸到紙角,便迅速攀緣而上。火舌舔舐着隽秀字迹,焦黑迅速從邊緣擴散,燃到他捏住信紙的手指,晃了晃,慢慢熄滅。
他盯着窗外,感覺不到手指灼痛。
風從窗口灌入,焦黑碎屑飄飄灑灑,像一陣細雪,溫柔貼上他的面具。
他如夢初醒,摘下面具,将飛灰輕輕拂去,又拿起信函,倒過來抖了抖,掉落一個更小的油紙包。
正紅色的,鮮亮、喜興,拆開來是八顆糖:冰糖、冬瓜糖、橘糖和龍眼,四色喜糖每樣一對。
姜昀直了直脊背,正襟危坐,鄭重地将喜糖放進嘴裡。
一顆一顆,很慢、很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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珪山開始流傳新的笑談:那個不成器的新驸馬為巴結宗室長輩,渾水摸魚幹了些不光彩的事,長公主哪能受這窩囊氣,不僅狠狠修理他一頓,還鬧着要休夫。
不信啊?瞧,去郡公府請罪的時候,臉上還帶着巴掌印呢。這些天來官署也遮遮掩掩,書吏進去辦事還能看到,他白皙雙頰上隐隐有紅痕,可見力道之狠、怒火之旺。
一問所為何事,郡守府兵都捂嘴偷笑:沒多大事,男人嘛,懂的都懂。偏偏人倒黴,娶了個金枝玉葉的悍婦。
經此笑談,孟缙對蕭鄞多了幾分歉疚和輕視,對那跋扈公主又煩又無可奈何。林沛也戰戰兢兢,除了官署和宅邸兩點一線,許久沒出現在社交場合。
蕭宅前院書房裡,蕭鄞對着鏡子,翻來覆去反複自照,終于确認指痕完全消退。
西洲端着鏡子,憤懑道:“公主看着柔柔弱弱,怎麼一出手那麼重?”
“此言差矣,夫妻間的事,哪有什麼重不重?”南風滿臉堆笑反駁,“正所謂打是親罵是愛,不然,她怎麼不打别人隻打驸馬?”
西洲單手端銅鏡,揚起另一隻手:“咱們哥倆感情好,我也給你來個,打是親罵是愛?”
南風起了身雞皮疙瘩,嫌棄地倒退半步:“誰要跟你感情好?”
“都給滾我出去!”蕭鄞忍無可忍,指向書房門口怒吼,“沒我吩咐不準進來。”
南風和西洲戛然收聲,吐了吐舌頭,悄無聲息退出去,還十分乖覺掩上房門。
屋内安靜下來,蕭鄞将上百張鋪面地契拿出來,放到書案上一張張鋪開。又從旁拿起三卷畫軸,在地契旁邊展開,分别是梁國、翊國、虞國輿圖。
蕭鄞取出一隻鼠須筆,蘸了丹砂,一邊垂眸思索,一邊在輿圖上圈點。
窗戶“嘎吱”開了,帶進一股風,鋪開滿案的地契打着旋兒飛起來,紛紛揚揚半間屋子。思緒驟然被打斷,蕭鄞深吸一口氣,壓住怒火,看向站在窗戶的南風:“我叫你了嗎?”
南風忙倒退三步:“公子,盧大郎來了,公主正在會客。”
蕭鄞怒火戛然而止,指了指滿屋地契:“收拾好。”
然後站起身,理了理袍服,走到門口又折返,端起鏡子照了一遍,确認半點指痕都瞧不出,才一臉正經端方,款款走向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