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薛儀背着人返回屋裡的時候,肖長老在隔壁竈房弄着吃食,那去了皮毛的鳥肉已經炖爛了,此時正在咕嘟咕嘟冒着熱氣。
玉書正蹲在桌子旁舔着一個沾了血的白瓷碗,見到人來,又定住不動了。
“沒事,你喝,我給你弄來的,不喝不給面子啊。”肖長老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薛儀的方向,食指甩了甩,佯裝生氣道。
然而玉書哪裡懂得他是真心還是假意,見他要作生氣的臉色,立刻把碗摔地上,往外面跑去,躲到屋外那被攔腰折斷的大樹底下去了。
薛儀入了屋裡,将人放下,已經有些氣喘,宋铘又拿着手帕替他擦了下汗。
薛儀将那在身邊晃來晃去的手隔了開去,才回身道:“既然醒了,就不要裝了,我還有話要問你。”
宋铘眼光往外飄去,顯得事不關己。
恭清和仍是雙眼微含,沉默不應,薛儀見狀,就要起身離開。
“你想問什麼,但問便是。”恭清和扯住他的衣裳,睜開眼睛,臉上盡是蒼白之色,那手勁卻出奇的大。
薛儀道:“你已經不止一次阻止過關樓主與我的談話,你若是擔心我會對她不利,現在我可以告訴你···”
“我相信你。”
“既然如此,你方才那是何意?”
恭清和背對着他,轉過了頭去,好似根本不願與他談及這個話題。
薛儀眼看着他的抗拒,當即冷聲道:“不肯說麼?”
宋铘在這邊看了眼哥哥,又看了眼薛儀,抓了抓頭,也不知如何勸解。
這一等許久,恭清和才終于說道:“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你。”
薛儀知他不說實話,便道,“之前你救過我的命,是于我有恩之人。但你若因此幹預我的行動,恕我不能配合了。”他這麼說着,便站起了身。
清和連忙撐起身來,有些着惱道,“我所做的,都是出自真心,可是你總是對我這樣苛刻,你什麼時候才能把我當做朋友?。”
“我不能。”
“為何?”
薛儀張了張嘴,這人突然這樣問,自己反倒不知從何說起,一時愣在原地。
是的,他固然可以默認下自己是靖華的身份,享受别人推心置腹的籌劃,來繼續一趟安全的旅程,然而這是不對的,他不知該用什麼心情面對這個人,如果自己實際是個霸占了他好友的惡人,還利用他對原身的情誼,替自己保駕護航,那也未免太過卑鄙了。
“這是為何?”清和見他不做聲,又重問了一遍。
薛儀最後擡頭看他,隻有一句:“我不是他。”
——你等的那個人,根本就沒有熬過三千年的歲月,魂魄不知何時泯滅,而自己,隻不過是借着他的肉身複活的異世孤魂罷了。
恭清和根本不明白他不可言說的掙紮,隻眼眶一熱,認真對答他道:“好,你不是!你叫薛儀,我現在是真的确定了!”
這順坡下驢的技術如此娴熟,薛儀倒是一時語塞。
好不容易,他才接下了話:“你既然知道我是薛儀,也應該能感覺到,我與你那位老朋友不同。”
恭清和竟是枕着自己的一條手臂,略微調整了下睡姿,先前的悲傷情緒似乎一掃而空,兩道眉也彎彎,歡喜道:“你且說,有什麼不同?”
好好一個嚴肅的話題,愣是被他理解成了話家常是怎麼回事。
薛儀隻得忍了忍,道:“我雖是道修,平生最癡迷的卻是舞道弄劍,陣法符咒概是稀松平常,所通秘術少之又少!還有,我最讨厭那些出行騎坐妖靈的大修,看着便覺恃強淩弱,甚是可惡。”
他靖華真人不是陣法高超,超凡脫俗麼,不是驚天動地,有禦龍之能?以他對靖華真人過往事迹的了解,他便盡可能地反着來說,說得那叫一個流暢自然。
恭清和卻點點頭,越發開心起來:“嗯,靖華就是這樣的。”
他怎麼可能是這樣的!
薛儀心裡有些咬牙切齒,覺得這人比自己還能瞎說,終于無可奈何道:“你這人,竟是頑固得很!”說罷将他抓緊的衣裳扯了開,轉身出去。
恭清和卻笑了,低聲道:“頑固的人,是你。”
看着兩人不歡而散,宋铘總算是插上了話,小聲道:“哥,這人既然死犟,遲早會栽跟頭的。要我說,那關樓主莫不是抓着他什麼把柄呢,讓你這樣緊張?”
沒想到他此話一出,恭清和用前所未有的古怪目光看着他,那一眼兇狠而陰戾,宋铘猛然駭了一跳,趕緊閉上了嘴。
找了半日,薛儀四處尋不到關潇潇的蹤影,倒是在那中庭倒塌的大樹下,聽到一些細微的響動。
他走了過去,俯身下看,驚訝道:“玉書,你怎麼在這?”
玉書抱着雙膝,縮在那陰暗的角落,也不應人。
薛儀皺了皺眉:“地上髒,把手給我。”
玉書看着他的手,歪了歪頭,總算是動了動,将自己的手伸了過去。
薛儀的手本就有些冰涼,沒想到握在一起,這人的手竟然還要涼上幾分。
他順勢将人從暗角處拉出來。
日光一下子照在玉書身上,逼迫得他雙眼微眯,茫然往前走了兩步,不覺走到了薛儀的身前。
他低垂着那張滿是傷疤的面龐,看着兩人的鞋尖還有幾寸的距離,下面踩着幾片幹枯的葉片。
玉書看到眼前的景象,忍不住後退兩步,面露痛苦之色:“時間到了···”
察覺到他的異常,薛儀扯住他,又喊了一聲。
玉書猛然回神,擡頭看他,見到薛儀就站在他數尺開外,單薄的衣衫包裹着消瘦的身形,現出一種大病初愈的疲倦,然而他的一雙眼中,總是不變的盎然生氣和溫和的意态。
忽然地,一滴冰冷的東西滴落下來,接着,一滴,兩滴,三滴···整個地面漸漸開始濕潤起來,天地籠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薛儀擡起頭,看着天上道:“怎麼突然下雨了。”
玉書任由他伸手拖上自己,快步走回屋内。
淅瀝瀝的雨絲打落在身上,本該是冰冷刺骨的秋雨,此刻卻似溫熱而滾燙,直躺入肌膚之中。
喬若若這時也現了身形,掏出一個火爐來,伸出潮濕的兩手,就在那裡取暖。
“這該死的天,偏在我出門的時候下雨,這麼冷冰冰的一通亂打,可比冬天還要難過。”她一邊烘幹衣衫,一邊埋怨道。
宋铘從床邊跳了起身,笑她道:“你不是魔族麼?怎麼身子也這般弱?”
“我們魔族天生魔體,自然比你們尋常人強上許多,不過我是···是···”她說着就有些結巴起來。
“你是什麼?”
“我、我要你管!”說着便追着他打了起來。
肖長老端着一鍋熱湯,推門而入,見二人打鬧,忙轉了個身:“怎麼少看一陣就又鬧起來了,快一邊去,别弄撒了我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