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悲涼之感湧入心頭,讓他久久難以平複。
蒙昧之間,恍若聽見有劍長鳴。
他目光下視,忍不住拔劍出鞘,撫摸着劍刃冷光,不慎手指劃傷,一滴血融入進去,劍身光華再次消隐,長鳴之聲也忽而蕭然不見。
穆落有些錯愕,随即歎息一聲。
是了,如此寶劍,自當與這位無名前輩一般,是個頂天立地一身傲骨之靈材,怎可能輕易認他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為主?
于是小心将劍掩蓋,收入錦囊之中。隻盼着有一日能遇到配得起此劍之人,或者,讓這把劍等他一等,等他終于攀上那道術巅峰,好讓它誠心折服才是。
他心中激蕩着勤奮向上的思潮,向長劍和秘籍扣了三個響頭,起身将它們拿起,往洞口外面退了出去。
等他趕到山腳藥舍中時,綠前輩還在房中酣睡未醒。他便将從洞中所得二物藏在床榻之下,做完這些,不覺已經是黎明時分了。
晦暗的雲層有些厚重,正濃稠地堆在東邊,讓升起的淡薄日光久久無法驅散清晨的濕寒。
烏子伊輕放下茶盞,候在一旁,婢女們在外頭各自忙碌,馬車内顯得分外安靜。
這時候已是辰時,天盡破曉,見薛儀眉睫輕動,不一會清醒過來。
“薛哥哥睡得不好?”少年伸手為他擋去窗外的光線,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一片袖影。
“尚可。”薛儀眉頭微皺,最近幾日總是容易昏睡,按理說他的身體是不需要睡眠的,何況他向來多思,又是宿在郊外,不該這般輕易入眠。
薛儀半坐起身,鼻間偶然聞到一股清香。
“什麼味道?”薛儀問道。
“是梅花開了,在淺丘那處挺秀吐香,十分風雅,車隊還在休整,侍從們也還在忙着生火煮食,左右無事,我們下車去賞···”随即,烏子伊想到什麼,緩緩住了口。
薛儀默然一陣,随後輕笑道:“無妨的,你若想去看,我們便去吧,也不負了這荒郊美景一場。”
小世子見他并不避言賞梅,才放下心來,讓人打起簾子,拉起他的手出了馬車。
“你去吧,我自己慢慢的走。”薛儀勸他乘興踏春,自己随後跟上。
少年點頭道:“我到遠處折幾枝梅放馬車裡,你且在這處等我。”
薛儀原本來時輕松的面容,在那少年走後,獨自冷落下來。馥郁的梅花昭示好一派早春勝景,而他卻不知眼前花為何色。無論開得如何熱烈,都似乎與他無關。
想到此處,他忽而擡手尋着枝頭,猛然扯下一綴梅花,連帶着枝葉一同送進口中,想要嘗出它們的味道,無非甜的,苦的,總會有點反應。
然而舌頭還是麻木,味同嚼蠟···薛儀俯身又把嘴巴裡的東西吐了出來。
果然如此。
先是視覺,然後是味覺,他對外界的感知正一步一步地潰敗失靈,往後極有可能五感盡失!
到了那時,那他又該如何自處?
薛儀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着,猝不及防被一根支楞着的梅枝劃過,左邊臉上火辣辣的疼,他捂着傷口,才緩緩停在那棵樹下。
進展得太快了,這前後,也不過兩三天的時間而已!
若是那個人決心要如此對他,那麼這世間,又豈能再有什麼解救之法?
魔族一貫手段狠絕,那魔主與原身必然曾有積怨,才會下得如此狠手。明明是天生的宿敵,先前卻又出手救他,想來一開始就是為的這般打算。
處心積慮,偏不讓他痛快地死啊···
這個念頭猶如一記重錘,狠狠的砸在他身上,讓他渾身發顫。
可笑自己一步一步的,竟至于如此地步,竟然就至于如此寸步難行的地步。曾也還妄想着改變乙雲,改變天下,沒想到自己什麼也改變不了!他以往所設想的東西,不過是自己的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
他現在連多走一步,都不能夠了!
他想要救大家,現在卻連自己也救不了。
不甘心,他不甘心!
巨大的落差讓薛儀一時性情狂亂,道不盡的愁腸郁結,面對蒙昧不清的前途,忽而渾身像洩了氣一般軟倒下來。
薛儀額頭抵着梨樹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悲憤的情緒。
烏子伊折下梅枝回頭尋他時,看着他靠在梅樹邊上,長發遮住了眼,清瘦的脊背微微曲着,蒼白的手指緊緊扣在嶙峋的木上,耳邊全是他那壓抑的哭聲。
少年好似被這一幕震住了,雙腳停在遠處。
忽而冷雨淅淅瀝瀝下了起來,嬌弱的梅花瓣撲簌簌地跌落,糅合着新鮮的血淚,滴落在泥土裡,讓那原本潔淨的衣衫,都混雜了草屑,蕩滿了塵埃。
不知過去了多久,薛儀的雙眼離開枕木,仰頭承接着漫天的雨絲,最後他閉上了眼睛,涼薄的冷雨澆在他的身上,濡濕了他的長發,讓他那張臉越發蒼白,空洞的眼下橫着一道新添的傷口,一道明豔的赤紅。
今年的第一場春雨來的太早太急,濺濕了山柪,侵擾了人心。
烏子伊站在他身後,手指微微扣緊了梅枝,隻是隔着幾步的距離,低聲道:“下雨了···我便來尋你。”
薛儀聽見,身形微微一動,回轉過身,毫無波動的雙眼微微泛着紅,他緊閉雙唇,表情仍是拒人千裡的冷淡。
少年近身上前,毫不猶豫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攥得很緊,力度讓原來還在壓制情緒的薛儀都微微詫異。
薛儀一雙眼失去焦距地微垂着,問道:“···你怎麼了?”
“會好的。”少年誠摯地說道,仿佛在給什麼鄭重的諾言。
“呵。”薛儀竟忍不住低聲笑了一下。他回握少年稚嫩的手,雖然他明白少年什麼都不懂,然而他确實十分安靜體貼,這樣的人,說出的話自然是莫名的撫慰人心。
“謝謝你。”他望着他的方向,說得認真。
再從梅花樹下走出來時,他已經平複了情緒,被少年牽着走向即将啟程的隊伍,伴着清冷馥郁的花香,春風徐徐,仿佛方才無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