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筱楠睡了很久很久。
夢裡她變成了白鴿,飛過西北貧瘠荒涼的土地,飛過層層黃沙築起的土丘,看到了自小便向往的山與海、水與木。
滿目蔥茏中,她自由自在。
但鍋碗瓢盆的碰撞和進出屋時鐵門關上的聲音還是将她吵醒;秦筱楠閉着眼假寐,不想面對現實。
“睡到幾點了還不起床。”姨姨端着揉面的盆子進出幾次,還是看到秦筱楠窩在炕角,忍不住向母親吐槽。
母親也有些嗔怪地看了秦筱楠一眼:“她就這樣,在家裡周末一直往中午睡,懶死了。”
“唉,現在的孩子,咱們小時候天不亮就起來幫着家裡幹活...”
吐嘈聲斷斷續續,秦筱楠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權當不是在說自己。
她沒有辦法體面的起床——在她難以面對的一夜後,突如其來的例假弄髒了姥姥給她鋪的新褥子;在這個因人數衆多而沒有絲毫隐私可言的農村平房裡,她不知道該怎麼當着姨父、舅舅們的面鑽出被窩,讓沾滿了秋褲和被褥的鮮紅暴漏于衆人面前。
但相比起這些難以啟齒,心中的灰敗更甚。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是她期盼了很久的十六歲生日。
“起床!”母親終于忍不住過來拍她,“你看幾個小的都起來寫作業了,就知道睡覺!”
秦筱楠終于睜開眼,努力裝出睡眼惺忪的樣子,磨磨蹭蹭地坐起身;姨父和舅舅正坐在桌邊嗑瓜子看電視,姨姨、媽媽、舅媽和姥姥在狹窄的竈台前忙碌,透過窗戶還能看到姥爺帶着兩個妹妹上了對面房頂,去搬頂上晾曬着的幹柴。
陽光很好。
秦筱楠用枕巾裹在腰間,緊身的秋衣秋褲遮蓋不住開始發育的身體線條,她隻需微微低下頭就能看到小背心遮蓋不住的小小凸起,這讓她在家族男性長輩們的面前難堪極了。
然而在這攏共也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子裡,沒有人會在意一個青春期女孩兒被擠壓的空間。
秦筱楠在衆多目光中飛快裹上一件姥姥的薄衫,在一旁的書包裡翻找起衛生巾;将小小的白色攥在手裡時還是被姨姨注意到,姨姨詫異地問了句:“來事兒了?真會趕日子。”
母親卻敏銳地想到了另一件事;她幾步沖過去翻開鋪平的被褥,果然看到難以入目的髒污。想到大年初一還要拆洗被褥的麻煩,母親也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氣呵斥道:“來了不會起來先墊上衛生巾!?弄這麼髒誰給你收拾?”
很快小屋裡變成了混亂的、隻針對秦筱楠一個人的戰場;母親斥責着,姨姨在一旁幫着腔,姥姥小聲勸着别罵孩子,舅舅姨父雖不好說什麼,帶着看戲笑容的目光卻也落在秦筱楠身上;唯獨事情的主人公捏着衛生巾,垂着頭站在炕邊。
秦筱楠沒有委屈哭泣。
她的心裡隻是恍惚想着——
啊,今天是我的生日。
她終于想起自己要去幹什麼;盡管斥罵聲還在繼續,她恍若未聞地向屋外走去。轉身時姨姨看到枕巾遮蓋不住的褲管上也有大片已經暗褐色的血迹,皺着眉從竈台底下拿出一個底部繪着牡丹花的紅白瓷盆:“自己去把内褲洗了。”
秦筱楠接過來,悶不做聲地出了屋子。
院子裡打水的井邊已經有一大桶打好的水,秦筱楠咬着腮幫子提起,費勁地向盆裡倒了一些。
等下再去添點熱水好了,先去換衛生巾。
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自己又忘了穿厚外套;盡管太陽不遺餘力地曬着,她的身上還是因零下十幾度的氣溫冒出絲絲白煙,漏在外面的任何一寸皮膚都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起一層雞皮疙瘩。
她清理着自己身上殘餘的粘膩痕迹,卻無比慶幸這一場月事的來臨——這起碼證明昨天的事情有了初步句号,不會發展出更惡劣的後果。
為什麼姥姥姥爺看上去都那麼坦然自若?她一瞬間甚至懷疑昨天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場夢。
秦筱楠端着那半盆冰水,艱難地擰開了屋門把手;盯着母親投來的白眼,她想從竈台旁邊的熱水壺裡倒一些,手剛碰到壺把手卻被拍了一把。
“做飯的熱水!就燒了這麼點,你看我們都忙成啥樣了,别搗亂!”舅媽大腿還被弟弟緊緊抱着,讓她做飯時挪動的腳步都困難,心情也煩躁了起來,“快快讓一邊去,這都幾點鐘了趕緊炒菜呢!”
帶血的内褲在那半盆冷水中晃悠來晃悠去,在水中洇出一絲紅色,倒像是盆底牡丹花瓣的延續。
秦筱楠沒有繼續做那個礙事的人;她端着水又退出屋子,在院子裡找了個角落蹲下清洗。
本就凍得通紅的指尖伸進水裡時,她才發覺什麼是更深層次的冷——原來冷也是一種鑽心的痛覺,那種痛逐漸爬到了小腹,仿佛身體正在被一台絞肉機淩遲,血肉被生生剝離的痛楚伴随着生長痛,與西北純粹的寒冷一同折磨着她。
秦筱楠被痛哭了。
眼淚一滴一滴掉進水盆裡,還未落地就變得同樣冰涼。
屋裡電視節目觀衆的笑聲和大人們被逗得前仰後合的笑聲一同傳出屋子,她聽到母親和姨姨讨論着妹妹上學的事情,聽到姨父和舅舅對國際經濟形勢高談闊論,聽到舅媽問姥姥芹菜放在哪兒...
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