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開席前,梁照兒才得空和沈度講上兩句話。
她笑着說:“待會不管好不好吃,你們三個隻管放開了吃,玉梳可叮囑過了一定得将份子錢吃回來。”
沈度指着李瘸子道:“你瞧這人,打一進門就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我估計能賞臉用兩口就不錯了。”
耿氏坐在床上,聽見外頭的吵嚷聲忍不住将蓋頭搭在冠上透氣。她露出一張極淡的臉,五官像生宣上信筆而作的水墨畫,說不出具體細節,隻是寫意。
張家比她想得還要逼仄,一進的院子,三間房,自己隻能分得一間住。
不過耿氏卻不覺得委屈或難看,她這人性子嬌蠻,又身患隐疾,想嫁到個能做主的富貴之家幾乎無可能。像張家這種小康之家和老實的丈夫倒很合她的心意。
屆時再叫張龍跟着她阿爹做事,不愁沒有發達的那日。
耿氏将聽見門外有腳步聲,連忙将蓋頭放了下來,挺直腰闆坐好。
玉梳端了一碗小馄饨進來溫聲說:“大嫂先用些墊墊肚子罷。”
耿氏問道:“可是叔伯娘?”
“正是呢,我瞧着外頭席面快結束了先進來告訴你一聲。”玉梳含笑道。
耿氏一貫是人強她強,人弱她弱的,見玉梳向她示好亦投桃報李說:“多謝你了,明日咱們再好好說話。”
玉梳“欸”了一聲便退出去了。
外頭散了場,張龍跌跌撞撞地進了屋子。因着先頭娶過娘子,他對今晚倒談不上多麼激動,不過也有些許期待。畢竟血氣方剛的年紀,孤枕難眠久了心底也是期盼着有個女人一處将日子過起來。
油燈閃了個影兒,張龍将耿氏的蓋頭掀開,看見了她那張窄而淡的面。
他一時難以描述是何心情,厭惡談不上,喜歡更是沒有。好像正在用桌上的馄饨時,忽然撞了隻蒼蠅進碗,吃也不是,丢也不是。
耿氏瞧見張龍也是差不多的感覺,兩人就這麼别别扭扭地并肩坐下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過了半晌張龍将煤油燈一吹,抱着耿氏往後一倒。耿氏的左腳撲騰了幾下後,和右腳一般無力地垂在了床沿上。
從張家出來後,梁照兒難得地想趁着月色步行回去,沈度見狀讓李瘸子駕車帶着燕環和穗穗先行回如意館,自己則陪她散步。
關大娘見他們老的老少的少,便讓玉松送三人回去,張虎送自己回去。
玉松點頭應了。
李瘸子想着關大娘今日同他婉轉表達的意思,忍不住多關注了玉松幾分。在他這種挑剔人的評判體系裡也說不出玉松有什麼不好,除了年紀稍長些。
梁照兒和沈度目送幾人離去後,才迎着月色起身朝卸鹽巷的方向走去。
涼風陣陣,樹影搖曳。兩人臂膀交錯甩動,兩隻手無意間摩擦觸碰,激起一陣顫栗。許是秋夜太寒涼了,兩人都這般想着。
梁照兒應景地打了個噴嚏,沈度将臂上挎着的披風給梁照兒披上。肩上傳來一陣厚實的觸感,讓她忍不住側目。
本朝宵禁一直到子時,故而此刻街道兩側還有不少小攤和食肆還開着,正吆喝着賣各色小吃,前頭州橋夜市還有不少演雜劇和傀儡戲的民間藝人。瞧見這繁華的街景,兩人都駐足欣賞了片刻。
國泰民安,不過如此。
沈度輕聲道:“今日還是我頭一遭參加喜宴。”
梁照兒笑着攏了攏披風說:“我也就比你多一次,上次在後頭做,這次在前頭吃。”
兩人朝前走着,沈度問道:“你說成親好不好?”
“好也不好,”梁照兒思考了一番說,“找個好人,便有了人替你分擔喜樂哀愁;找個不好的,從前幾輩子的愁全找上門來了。”
她下定論道:“就是一個賭字。”
沈度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娘。
梁照兒瞧出他心情低落,指着前面賣燈的小攤說:“不如去買盞花燈,提着回去也好照照路。”
沈度斂起神色,挑眉道:“如今這季節隻怕人家不做荷花燈。”
自打二人互通了心意後,已說好不再提前塵往事,如今見沈度又提起來逗她,梁照兒恨極了動手掐他。
“我就知道你一刻都忘不了,心眼比針尖還小的男人。”梁照兒氣呼呼道。
沈度笑盈盈說:“心眼小,心也小,容不下旁人隻容得下面前一個嬌嬌兒。”
梁照兒一向不好意思在外頭過于親昵,見他在外頭便說這些私房話,踮起腳便要捂沈度的嘴。
沈度兩手扶住她的胳膊,将她結結實實地接下了。
“油嘴滑舌,還說沒有過相好的女子?”梁照兒站直了道。
沈度:“男子天性如此,無師自通。”
梁照兒不愛聽他這說辭,啐道:“那麼女人的天性也是這樣,年輕時不見些形形色色的風景又怎知什麼才是對的、什麼才是好的?”
沈度時常落入梁照兒的怪理中,想反駁卻又不曉得從何處開口。
梁照兒乘勝追擊道:“要我說,你該感到榮幸才是!有人欣賞我,證明我是個頂好的人,更證明你眼光不錯。”
沈度說不過她,繳械投降:“你說的對。”
梁照兒狐疑道:“真對假對?”
沈度:“比真金還真。”
于是梁照兒得意地笑了。
兩人穿過繁華的街市,兩側逐漸變得冷清。沈度忽然牽上了梁照兒的手,纖長的一隻,骨節分明。
沈度是汗手,掌心濕潤,梁照兒忍不住想抽出來。沈度卻不肯放,兩人就這麼别扭地牽着。
回了如意館,二人才松開,依依惜别道了晚安後才别屋而睡。
次日清晨梁照兒險些未起來,當她強撐着下樓時衆人已經大開店門開始營業。她笑着說:“瞧着如今倒不需要我這個當掌櫃的了。”
玉梳遞給她一盞姜茶,嗔怪道:“叫你昨日偏要走着回去,若是受涼着了風寒可怎麼好?”
梁照兒笑嘻嘻地将姜茶一飲而盡,又問:“昨日張虎可平安回去了?”
“他一個大男人,有什麼不平安的,”玉梳劈裡啪啦地打着算盤,“打更的見了他都繞着走。”
燕環好奇地問道:“你那新嫂子如何了?”
玉梳搖頭歎氣道:“我算是瞧明白了,這婆媳之間的關系一開始就要決出個勝負輸赢來。”
晨起新婦給婆母敬茶見禮時,張老太便欲拿腔拿調地給耿氏一個下馬威。先是磨洋工不肯叫起,後是明裡暗裡地拿耿氏身體隐疾說閑話。
張老太撚酸道:“既然嫁進來了,往後還得上孝婆母,下養子嗣。這家裡兩角俱全,竟一聲孩子的哭聲都未聽見過,哪天我到地下,真不知怎麼跟列祖列宗交代!”
這話意有所指,連玉梳也一道說了進去。想着今日是耿氏的好日子,玉梳強忍着未作聲。
耿氏卻不管這些,翻臉道:“大好的日子,您偏說甚麼死啊活的,難不成要咒您兒子不成?”
張老太一噎,又叽裡咕噜地說了起來。
耿氏懶得聽,将茶杯往張老太面前一放,提裙便往房間裡頭鑽,嘴上還道:“院子還沒人家竈台大,規矩卻比王府裡頭還多。”
張老太還餓着肚子,等着耿氏做早飯給她吃,誰知耿氏壓根不理,蒙頭呼呼大睡起來。
“那你婆母早上吃的什麼?”梁昭兒問。
玉梳笑着說:“自己下廚煮了馎饦,還卧了兩個雞蛋。”
燕環罵道:“我瞧着她自己将自己照看得好極了,偏要指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