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四下陷入寂靜。
林中竄出一片飛鳥,拍打翅膀的聲音清晰可聞。
蘇時悅手捧白色帕巾,腦袋半仰,期待地看着聞歸鶴。
少年一反常态,緘默不言。月光描摹他優越的眉骨,繪出幾筆壓抑的迷茫。
他擡起那雙殷紅未祛的手,聲音低沉喑啞:
“蘇姑娘,您邀請的這雙手,剛殺過人。”
“那又如何?”蘇時悅反駁。
“我知道公子雙手染血,但因何染血,染的是何人之血,因果相循,亦有黑白正反兩面之說。”
他愣在原地,竟一時回不過神。好半天,才淡淡道了聲:“蘇姑娘想多了。”
“因果?善惡?哪有那麼多理由。”聞歸鶴輕笑。
他險些忘記,在他算計蘇時悅的同時,蘇時悅也在關注他。
為了讨好他,竟不惜做到這份上。扯出那麼一連串的違心之言,值得敬佩。
聞歸鶴忽然沒了僞裝的興緻,扯起嘴角,生硬抿出一個笑。
“心情不好,想殺就殺了,僅此而已。”
“是這樣嗎?”
蘇時悅像是預料到他會辯駁,朗聲道:“我倒是覺得,說不定是李碩收人賄賂,決定殺死我與容大小姐。公子知曉他的計劃,選擇先下手為強。”
聞歸鶴還未來得及搖頭,蘇時悅已看向另一側虛掩的廂門。容枝桃不知何時不見蹤影,隻餘側門随風開合。
“容姑娘,别躲了。”蘇時悅憋笑,“鶴公子要是壞人,早把我殺了。”
寂靜無聲的車廂,終于發出聲音。
铛。
清脆弦動。
涼風鼓起,吹得車廂門“砰”一聲,大開,飛出一面格擋用的屏風,内部場景一覽無餘。
翠羽流光,七弦靈動。
容枝桃纖纖十指搭在一架鳳首箜篌上,像隻炸毛的花貓,牙槽鼓起,滿臉警惕。她的心髒幾乎要跳出咽喉,靈力凝于眸中,雙目一錯不錯,死死盯着聞歸鶴。
她的法器笨重,必須率先固定才能運行靈力。本是打算對抗容家另一股勢力的突襲,此時此刻,卻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聞歸鶴身上。
面上表情慢慢變化,從蓄勢待發逐漸緩和,蹙緊的眉頭慢慢松懈,最終化作茫然:“是……嗎?原來聞公子心地善良,秀外慧中啊。”
她詞都快說不準了。
這個人,先前明明殺得痛快,甚至不再掩飾本性,也隻有蘇時悅會傻乎乎地覺得他純良無害。容枝桃已經做好帶傷厮殺的準備,可他竟真的沒做任何傷害她們的事。
容枝桃略感羞愧,收起法器,低着頭不吱聲。
徒留蘇時悅張開雙臂,邀功般侃侃而談:“容姑娘是音修,此次出行未帶法器,才會在刺殺中淪入下風。我們沒有公子想得那般無用,早就聯系上容氏内部勢力,隻待李碩動手,就能将之制服,還能細問越州城情況。”
“二位早就偷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聞歸鶴長睫忽閃。
血腥味依舊濃郁,蘇時悅卻已不再害怕:“是啊。”
反胃感褪去,她雙手抱肩,氣呼呼地轉臉向他,“要不是容姑娘修為高深,耳力絕佳,鶴公子三緘其口,我真的會因為這幅場景,誤以為你是個濫殺無辜的大魔頭。”
氣着氣着,她忍不住笑起來。笑聲銀鈴般清脆悅耳,在空中回蕩:
“鶴公子,你不張嘴,誰能知道你的好?”
她強硬地将手帕塞進他手中:“快擦幹淨吧,我們幫忙收拾現場。棄屍荒野不太好,還是用東西裹住,讓商隊自行處置。”
聞歸鶴默了默,沒有甩開手。
他像一具在舞台上人偶,正按部就班地進行表演,忽然被剪斷牽引線。呆呆站在席前,僵硬地維持前一刻動作。不知多久後,才意識到自己也是個人,說了一句話。
“不必幫忙。”
語速很快,仿佛多說一句,就等于承認李碩死前的那句“你在意她”。
即使是在意,也該在意她手上的珠串,與她本人何幹?
少年平持一張符紙,迎風一抖,兩團金色光芒從中竄出,化作力士的模樣,開始遍地鋪設布料。
十六具屍體,處理得飛快,連血迹也沒留下。
而後轉身就走。
蘇時悅在他身後追:“接下來一起吃飯可好?我準備了食材,來都來了,吃一頓再走嘛。”
她特地選了煮火鍋,切菜、做飯、煮湯,都是三人合作,交流感情的好時機,怎麼能輕易丢掉。
蘇時悅跑到聞歸鶴跟前,攔住他的去路。
月色之下,她亮晶晶的眸子仿佛鍍了層銀,澄澈幹淨。
于是聞歸鶴轉了回來,邁開長腿,又一次走入車廂,越過蓄勢待發的容枝桃。他似是沒聽懂蘇時悅話語的意思,拎起案闆的一魚一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