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客廂房,雲窈猶在夢中。
今日道路解封,可以走了,她起來後不慌不忙梳洗早膳,再收拾确認一遍行李,忙完一切,剛好趕上早課散了,弘元法師得閑,道過别才離開水月寺。
雖然路通了,但山上曾經掉過石頭,雲窈不放心,叮囑馬夫行路慢些,左右都張望着,因此辰時出發,近戌時才翻完山。
京城城郭樓台已經隐約可以眺見,要是趕一趕,子時能到國公府,但雲窈仍堅持不走夜路,且三更半夜打擾不好,便先在山腳的客棧住了一晚,才再進京,守衛審完路引,放雲窈一行人進城。
一通過城門,馬車的颠簸立刻就沒有了,隻聽見車轱辘轉動的聲音,落玉禁不住同雲窈感歎:“小姐,這京城的地得有多平?”
太平日久,繁阜喧鬧,落玉心癢:“小姐,開窗瞧瞧嗎?”
從前多是姨媽回杭州,家裡人隻上過一回京,那時候雲窈娘親都還是未出閣的少女,哪裡有雲窈。
她也是第一回來京城,十分好奇:“那就瞧一會吧。”
雲窈笑着移開車窗,雕樓畫閣、寶馬香車和行人紛紛撲入眼簾。
沒想到炎炎夏日街上仍摩肩接踵,許多青布傘支的攤位正賣涼粉、冰糖綠豆或荔枝膏,還有位老妪蹲那賣紅菱,一筐子水靈靈将采出來。
“我們買些菱角吧?”落玉打商量。
雲窈猶豫:“不好吧,待會要去姨媽家裡。”
要是回自己家就買了。
落玉想想也是,點了下腦袋,忽又眼尖指遠處叫囔:“那邊是樂棚嗎?演的什麼?”
雲窈促眸:“看不清。”她抓落玉的手,“這會要去姨媽家了,不能繞路去瞧,等以後有機會出府,我們一起去看。”
落玉信小姐,高高興興應了聲好,雲窈便将窗推關上。
之前姨媽回信僅提及國公府在城南,具體位置不詳,車夫一路走一路問,正要拐上飛虹橋,一輛對面來的馬車也要上橋。
橋面隻夠一車通行,一時都堵在橋下。雲窈覺出異樣,将門簾挑起一縫,偷瞧見對方光車駿馬,比她們的車富貴許多。
雲窈是無權無勢的外地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盧叔,我們往後退,讓他們先走吧。”
“好。”馬夫就要勒缰後退,卻怔了下,“小姐。”
此時雲窈簾子已經落下,瞧不見外面:“怎麼了?”
“對方也退了。”
她挑起一看,對方竟真後退了許多,讓出道路:“既然如此,我們先過吧。”
“喏。”車夫便不客氣了,揚鞭趕馬,左拐上橋。照指路下橋往右走,不多時便見石獅牌匾,高牆飛檐,好一座氣派府邸。鍍金椒圖的朱門緊閉,馬夫将車停在角門,叩門禀明來意。
卻說方才讓雲窈的那輛車也緩緩駛來,駕車的長随扭頭沖車廂裡喊:“二公子,剛剛讓的那輛車,竟是去咱們府裡的。”
這車車窗是對開,還多兩扇綠紗,此時木窗開着,隻關綠紗,車廂中着青緞袍子,戴玉冠的公子徑直往外眺:“來家裡的麼?”
須臾,他推開綠紗窗,眯着眼睛凝望角門,見一戴帏帽女子娉婷下車,進了國公府。
待回家,這位二公子不禁多問一句:“今日家裡來客人了?”
門子回:“吏部的劉大人有來拜公爺。”
吏部劉侍郎是魏國公門生。
二公子搖頭:“不是這,我問剛剛進來的。”
“哦,那個啊,那是二房單姨娘家親戚。”
天氣熱,二公子搖着折扇徐徐颔首,往二房所住方位眺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自去上房拜母親去了。
且說雲窈這廂,自過垂花門就改上軟轎,沿路亭台樓閣、假山花苑、碧波曲橋,不知繞了多久,僅月洞門就穿了近十扇。她想:這國公府可真夠大,跟書裡說的皇宮差不多。
這些年陸陸續續聽家裡人講過一些國公府近況:齊家先祖開國之初立下赫赫戰功,是世襲罔替的高門。原先封的是信國公,老一代國公有一嫡一庶二子,嫡子齊巒繼襲齊爵位,又中三元,升為魏國公,風光無兩,連那皇帝也将漢陽公主下嫁。夫妻倆和如琴瑟,育有兩子。本朝驸馬亦可為官,齊巒如今做到太傅,天子近臣。
而二房庶子齊岚就龍生九種,大有差别。
他屢試不中,後來老國公給捐了個朝散大夫,結的姻親是羽林中郎将馮家。魏國公和公主一世一雙,齊岚後院卻莺莺燕燕,雲窈的姨媽單氏最初僅是名侍妾,苦熬多年,又生了齊岚唯一的兒子,這才脫穎而出,擡成貴妾。
再後來馮氏身子不行,二房的内宅都交給單氏打理,就愈發得臉面了。
“我們姨娘……”
轎旁來接應的婢女開口說話,雲窈立馬回神傾聽。
那婢女道:“我們姨娘天天挂念姑娘,不知白了多少根頭發,掉了幾多眼淚。”
雲窈抿唇,忽覺身一沉,原是小厮們放下軟轎退去,婢女領她再過一到月門,拔高嗓門通報,立馬有旁的婢女打起簾籠,攙扶單氏出來。單氏和雲窈母親長得極像,雲窈一見眼熱,單氏更是快走數步,将雲窈摟進懷中,泣道:“我苦命的琴琴!”
琴琴是雲窈乳名,一來家中開樂器行,二來取“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之意。
此情此前,雲窈也抑制不住,淚似斷線珍珠不住地落。
婢女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勸慰,雲窈聽見一清冽男聲道:“娘——您别哭了,妹妹也莫要太傷心。”
她擡首,淚眼朦胧,隻能瞧見男子的藍袍輪廓。
單氏也擡頭,自有貼身婢女遞上手絹,單氏接過抹了把淚:“這是你寬哥哥。”
雲窈恍然大悟,這是姨媽的兒子齊寬,小時候母子返杭,見過一回。記得那時家裡請姨媽和齊寬遊西湖,她跟齊寬同乘一舟,摘了滿船荷花。
雲窈掏自個的手絹擦幹淨眼淚,向齊寬問安,直起身時發現齊寬正直勾勾盯着自己。雲窈心一沉,本能避開。
那齊寬仍噙笑注視。
雲窈面朝着單氏,不敢再往旁邊看:“方才光顧着哭,忘記給姨媽問安了。”
說着屈膝躬身,單氏一把扶住:“唉——咱們不講這些虛禮。”
單氏領雲窈進堂屋,上首坐一中年男子,四十上下年紀,常服微髯。雲窈正吃驚齊岚竟然在家裡,就聽單氏吩咐:“這是你姨父,快來見禮。”
該稱姨父嗎?
雲窈小心為妙,拜道:“晚輩雲窈,見過大人。”
“起來吧。”齊岚笑問單氏,“這就是你家那孩子?怎麼和你、你妹妹都不像?”
雲窈得了令才重擡眼,發現齊岚竟也正盯着自己,眼神跟方才齊寬的一模一樣。雲窈趕緊挪眼。
“她像妾身那妹夫。”單氏說着說着,又繞到雲窈爹娘早逝上面,淚又濕了。
齊岚等她拿帕子擦了擦眼,才道:“可憐孩子,倒是個模樣周正的。”
言罷阖唇。
單氏轉頭張羅雲窈落座,和她說了兩三句,續道:“你舟車勞頓先去歇息,晚些姨媽再設席面,我倆個好好把這些年沒說上的話都說一說。”
雲窈應好,還是方才接她的婢女,領去安排好的房舍。過道抄手遊廊就到,二丈見方,比雲窈家裡的閨房寬敞,但是四面白牆,除卻架子床上挂了帳幔,鋪設被褥,妝台屜櫃博古架全空蕩蕩。
又瞧窗外,雖然面牆,仰頭隻見一線天,但牆邊有棵綠油油的芭蕉,還伫着塊比她個頭還高的假石,倒也曲緻。
她開始和落玉一道收拾行禮,把帶來的體己物一樣樣撿進櫃裡,瞧這些櫃子雖空,但都一塵不染,想到姨媽遣人費心打掃,不由心中湧起暖意。
卻不知堂屋裡齊岚正斥單氏:“怎麼沒說兩句就讓她走了?”
齊寬亦道:“就是,母親也不讓我送窈妹妹。”
單氏垂簾緘默,齊岚嗜賭,已虧光二房賬目上的銀兩,這趟提議接雲窈來,就是為着拿雲家财産填賬。
但方才相見她動了情,一時隻記得骨肉離合。
齊岚皺眉叮囑:“待會席面上再提,你可一定要記得。”
單氏眺了眼夫君,她同齊岚做了交易,待得雲家财産,就将齊寬記到那正妻馮氏名下做嫡子。
單氏抿唇:“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