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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卯時。
皇帝每年都會邀一位大德行者來京講法。今年請的是水月寺的玄苦大師,開壇的黃道良辰正好是漢陽公主壽辰後一日。連講三天,屆時上至天子,下到平民百姓,隻要有心敬佛,皆可赴會聽講。
相國寺裡已經提前豎立幢幡,擺好供果仙花。臻選出的大小明僧正提前做水陸法會,唯玄苦方丈踱入後院。
夜色昏昏,爐焚檀降,香雲霭霭,齊拂己剛拈完香,直起身轉看玄苦。
方丈拈花一笑:“阿彌陀佛,月餘不見,看來施主的心境又有變化。”
齊拂己旋即接口:“香不動風自動,何曾變過。”
他徐徐走向玄苦。
玄苦合十,念珠搭在虎口處:“施主如今還想遁入空門嗎?”
齊拂己下巴微低:“某此番來尋方丈,的确是有惑求解。”
玄苦緩緩朝左邁步,齊拂己跟上,并肩漫步,暗色中隐約見着松柏倒退,和寶刹牆壁的明黃。
玄苦笑問:“施主今日的煩惱絲長于何處呢?”
“我在想到底是遁入空門,還是踏回紅塵,空門外是否也能皈依三寶?”
“既未得道,便是尋常人。尋常人随緣而變,本是常理,有何不可?”玄苦笑眯眯,一對壽星眉彎得更下,“何況施主心裡早有決斷,過問老衲,不過是想更從心。”
齊拂己嘴角挑了下:“大師慧眼。”
玄苦看向路邊青松,撥一顆念珠:“老衲還要叮囑施主,無論何時,千萬記得‘一念嗔心起,八方障門開。”
齊拂己點頭,先接下半句谒語:“‘一念慈心起,萬朵蓮花開。’”
而後雙手合十,“這幾日我将借居寺中,聽完方丈的三場講法再回歸紅塵。”
他身後灰蒙蒙的天空逐漸放白。
時由卯至辰。
國公府中,雲窈照例在給公主請安,起身正準備告退,公主伸手虛攔了下:“今日留下來一起用膳吧。”
雲窈沒一絲受寵若驚,全是誠惶誠恐。
一桌子菜,跟宴會上差不多,公主每道菜隻嘗一小口,雲窈忐忑猶豫,不知道自己是該效仿,還是不能效仿?
“你也不小了吧?”公主問話。
雲窈立馬松口氣,放下筷子,演出要一心一意回答的樣子:“回殿下,民女快十八了。”
“怎麼這麼大了還沒說親?”
“原先說了的,”雲窈低頭,盯着筷子,“他身子不好,未成親緣分就散了。”
公主唏噓一番,繼而感歎:“現下你父母沒了,沒個主事人,再耽誤下去真拖大了。”
雲窈垂頭不語。
公主道:“可憐孩子,介不介意吾為你做主,再說一門親?你有孝在身,可以先訂着,待孝滿再成婚。”
雲窈猶如一腳踩空,直直下墜:壞了!一定是昨日宴會上的說辭讓公主介懷了。
她渾身發冷,自己怎麼這麼蠢,當時隻想齊拂己,完全沒考慮公主和國公。
“吾保證給你覓個家風端正,品性純良的,絕非阿寬之類的登徒子。到時候你從國公府出嫁,風風光光,半點不虧待。”
雲窈明白這是警告她不要沾染齊氏雙子,連忙離席跪謝,應下親事。
她回小築不久,就用了一個午膳,正小憩着,就有漢陽公主的仆婦來宣,說挑着了一門,讓雲窈過去先合八字。
公主如此迫不及待,雲窈不由心裡苦笑,下床穿衣,重梳了發髻去拜見公主。
公主選出的郎君名喚張宗雲,年二十有二,去歲會試後入仕,在國子監做律學博士。
“他是湖州人,離你老家不遠,吃的聊的應該都合得來。”
“他年紀輕輕就中了春闱,前途無量。”
“他父母已亡,你嫁過去沒有公爹婆婆為難,夫妻倆相護扶持,把日子過好。”
公主難得說了許多,雲窈知道必須應下,沒得選擇。
她本想說些“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之類的體面話,卻又怕說過了公主多心,覺得話裡陰陽譏諷。
“謝謝殿下。民女很歡喜。”她最終這樣回答,撒謊的時候嗓子都疼。
公主道:“按理盲婚啞嫁,婚前不該見面,但吾不想委屈強逼。吾是真心實意想為你挑一門好親事,明日會傳那張博士來相看,你要不合眼緣,再重挑。”
雲窈欲言又止。
公主再道:“做夫妻是長久事,和不合眼緣的人過一輩子會很難受,必須得挑個——”
說到這公主遲疑了下,她本來想說“必須挑個喜歡的”,卻想起自己當年嫁魏國公,是皇後扶持娘家,強牽的線,她并不喜歡他。
便打算改口說“挑個不排斥的”,下一霎,念頭卻再轉,想這麼多年過來,已經喜歡上了,遂還是說最初那句:“必須得挑個喜歡的。”
女人這輩子,也就這樣。
“謝謝殿下。”雲窈隻會道謝。
翌日,張宗雲竟真登國公府門。
他個頭不高,但相貌堂堂,眉眼如畫,雲窈瞥了兩眼就低下頭去。張宗雲看雲窈則是癡了,盯了半晌,才紅透一張臉低頭:“對、對不起唐突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