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錦瑟哀》殷玄麟看得很慢。
他最喜歡看的部分,是“燼弦”與“将軍”初遇的時刻,越往後,他越發覺得整個故事都郁結難言,也總會跟着隐隐頭痛。隐姓埋名的大公子和将軍兩人在竹林裡無憂無慮的日子沒過太久,将軍回了都城複命,恰在此時,颍川侯在亂世中兵敗,二公子、三公子被殺,藏在山林間養着的、最疼愛的大公子也被找到充奴……而大公子心心念念的愛人“遏雲将軍”得知對方真實身份竟是颍川侯長子時,一切為時已晚,千蛇谷那竹林中的小屋,被甲兵搜得翻箱倒櫃,已經空無一人。
将軍找遍了琴館娼苑,終于尋得已堕風塵、甯死不屈的“燼弦”。他将愛人帶回将軍府,如當初被救時一般,這回輪到他來救對方了。
然而一對苦命鴛鴦還未辦喜事,“遏雲将軍”便奉旨安亂,卻墜崖死無全屍,連一座衣冠冢都沒能湊齊。将軍的随佩寶劍也不知所蹤。
還在将軍府中等他回來的燼弦聽旁人說,将軍戰死不歸,連屍首都流落在千蛇谷的不知何地。燼弦幾次想要硬闖去尋回屍身收殓……他怎麼能讓将軍的屍身獨在荒蕪,又被蟲蛇啃噬成為白骨?!家仆死死攔住。瘋瘋癫癫之間的燼弦聽人說,隻要服了“五石散”,便可見到過世的心悅之人出現在眼前。
……五石散?
……世間竟還有這等起死回生之物?!
大公子久居山林,哪知道那“五石邪散”是什麼呢。
幾番周折,燼弦買到五石散,便一襲紅妝嫁衣,服了五石散抱琴跳崖了。崖壑險峻,名為“斷琴崖”,也有誤傳是“斷情崖”。臨淵萬丈,崖下正是經年毒瘴濃霧彌漫的千蛇谷。
雖生不同衾,但死可同地。
……
為什麼善人卻不得善終?
這一刻蛇心底感到深重的沉郁與寒冷。那個抄書的秀才沒有騙他、沒有騙他……原來,紅塵故事果真有此等妖魔詭力,能令人有“嚼雪飲冰”之感。
殷玄麟化作蛇相,盤蜷在劍匣上。劍匣材質是他精心遴選,何其光滑結實,似棺椁靈柩。他柔軟的腹麟在厚重的檀木上面摩挲,一如某種溫柔的撫摸。
誰也不能奪走這個匣子,誰也不能觸碰這柄劍。這奇怪而深重的執念已經伴随他九百多年。他并非一條龍,卻有逆鱗。這個陣眼正是他的逆鱗。
蛇不通人情,小妖們都叫他“烏虺大人”,他蘇醒時甚至連名字也沒有,哪怕是“殷玄麟”這個名字也是别人的——那是他遇到第一個予他溫暖的凡人的名字。
他的前塵究竟是什麼呢?
聽說鯉魚千年可化龍,若紅漣小妹熬過兩輪天劫,修得千年真龍身,大抵可以幫他一窺前塵。
畢竟蛇也算是龍的近親呢。
蛇終究參不透紅塵因果,阖眼懶睡。
今日濕寒,為了殷宅内與藥鋪中的法陣穩定,殷玄麟打算歇息半個時辰再去藥鋪子裡。
想起昨夜的事,殷玄麟又傳音給螺叔。
“和尚昨夜被我咬了一口,怕是冷汗橫流,疼了一夜吧。”
螺叔正在拾掇蓮池裡的水葫蘆。
螺叔薅着雜草,笑道:“那估計是。”
蛇緩緩睜開眼:“給他送水洗漱沐浴吧,再拿套新的衣裳。”
螺叔:“好,嘿嘿。”
主人說那和尚就是明無塵,想必要奪他的舍利子。這可不得好生伺候。
蛇安頓好了這事兒,安心閉上眼,短暫小寐了。
*
螺叔把水盆端進來時,叮囑明無塵注意儀容,把自己洗幹淨。
“主人很愛幹淨的。”螺叔警告,“你在這裡住,就不要惹了主人不高興。”
明無塵不回應。
螺叔白了他一眼。臭和尚,主人為了你的舍利子沒殺你,你還來勁了!但螺叔沒說出口。
螺叔忌憚他的龍吞锷。
螺叔走後,等送來的浴湯徹底涼了,明無塵才寬衣解帶。
屏風折過,銅鏡映出他的身影,佛子并不關心自己的容貌,隻是撩水捋了一把狼鬃似的頭發。水珠從他眉骨,鼻梁流下來。他閉着目,深沉緩息。
他還要去找到陣眼,破陣捉妖,來之前他沒想到殷玄麟修為如此高深,而他的禅心也在妖陣中一點點被消耗。一場惡鬥,他養足精神是必要。
盡管他沒有十成的把握,但這條蛇妖已經在臨安城殺了很多人,緝拿歸寺,囚在鎮妖塔,剜了它的妖丹來淨化業障燈才是正事。
濕發又淋漓下水珠,滴落在他的脊背,鎖骨,胸膛。澆熄他内心深處滌蕩了一夜的、躁動喧嚣的欲望。
一點不明晰的微小刺痛與酥麻,他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