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放暖,對于殷山旁的的歸城來說,春天卻來得尤其晚,少年穿着厚厚冬衣依舊感到些微涼意。
“逝者往生,萬苦消弭,此心安甯。逝者往生,萬苦消弭,此心安甯……”
轉生咒念到第二十一遍,飄落的杏花花瓣已落了少年滿身。
跪在地上身着青灰色僧袍的清秀少年結束了喃喃低語,用楊柳枝蘸淨水灑向面前躺倒之人。
雙眼怒睜,咽喉處赫然一個血窟窿,傷口噴射出的鮮血染紅衣襟,血迹未幹,顯然是剛剛咽氣不久。身旁褐色錢袋中的碎銀散落一地。
少年雙手攏起那些碎銀,裝回錢袋中,放回那人懷中。
“願施主早登極樂。”少年淡淡說道,将手覆上那人雙眼,替那人閉眼。
他站起身來,雙膝因為久跪而有些僵直,右手扶起那人的後頸,觸感溫熱濕潤,腥膻之氣撲面而來 —
血。
他呼吸一滞,幾乎不可控制地皺了下眉。
對于從小遵循五戒 — “殺、盜、淫、妄、酒”的他來說,血,實在是一個太過陌生的東西。
第七個。
還有一個,就湊夠去烏裡雅蘇台的路費了。
僧袍少年擡眼,看向千裡之外的那座城,思緒卻飄回了三個月前。
“漠北有一位高僧,你可問他一句話,聽完他的回答,若你心意未變,我便如你所願。”師父沉默許久,終于有了和此前不一樣的回答。
這年他十八歲,第三次跪在昙林派方丈寂恩面前,請求他為自己剃度,他微微垂眸,藏于袖中的手握成拳頭,骨節發白。尋常弟子均在十六歲完成這項儀式,可唯獨他,方丈卻遲遲不許。
他隐約知道原因 —
昙林派隻收男弟子,而自己卻是女子。
據說自己少時患有眼疾,目不能視,山下村民沒有一家願意收留自己。方丈心慈,将自己帶回寺中,常年居于藏經閣,對外隻說新收了一名弟子,除了早晚課誦和用齋,鮮少和尋常弟子一起修持,是以師兄師弟們隻覺得她性子孤僻,未曾想過她竟是女子。
可是女子又如何,她願意剪去長發 —隻要能和師兄師弟們一樣。
這一次方丈終于松了口,她一定要去烏裡雅蘇台找到高僧,完成剃度。
那個千裡之外的高僧,真的會改變她的決定麼?
僧袍少年眼中閃過一絲困惑,又輕輕搖頭自嘲般的笑了笑,将飄散的思緒收了回來 — 方丈德高望重,修為造詣極高,既然是他提出的要求,自然有其道理。
杏花飄落之下,剛剛屍體所在之地,隻留下一灘血紅。
少年身形瘦削,那具屍體的身形魁梧,她拎起屍體的後領,行動卻頗輕巧,仿佛隻是拎起了一隻兔子,幾個起躍向西南方向奔去 —
今日晚了些,一定要趕在日落前到大昭寺。
一念至此,一襲青衫倏忽去遠,帶起的風使得枝頭杏花花瓣亂顫。
少年沿着奔去的方向極目遠眺,隐約能見琉璃雕漆的金銮殿,巍峨壯麗。
那便是大昭寺。自百年前建寺而來,便是歸城中香火最旺之所在。
大昭寺此時院門大開,卻未見一人上香,隻留空庭積葉。
院前山石上刻着八個大字 —
“诤聲出寺,鬥者離山。”
此時僧袍少年已至院前,一路狂奔至此,腳步卻未見遲緩,穿門入院,隻見一個東邊的門房内牆壁漆黑,房中鋪滿柴火,柴火之上赫然放着六具屍首,每個屍首旁邊都放着一個黑匣。
少年将那屍身輕輕置于東邊的門房内,門房内的柴火上便又添一具新骸。
她輕輕環視四周,目光微收 — 那個少年呢?
每次送亡于此,都有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笑眯眯地看着他,遞給他一個黑匣,裡面裝着此次超度亡魂的經資。
已有數日沒見他了。
她打開第七個匣子,五十枚銅錢,她如往常般收于懷中,瞥見自己右手手心不知何時染上了鮮血,轉身走入中間大廳,來過數次,已經輕車熟路。
正廳廳内點着極淡的熏香,擺着十二桌酒筵,每個桌面上都鋪滿了來自各地的佳肴和一壺“玉泉酒”。那是天下間最好的酒,專供皇室享用,民間偶得幾壺,便引得江湖俠客紛争不斷。據說聞名天下的劍客白流芳為了它在打鬥中曾斬斷自己的一根小指。
有三人分别坐在不同的席上,并不攀談。
東南角那人是個目光炯炯的中年男子,臉若冰霜,仿佛對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頗不滿意。面前的諸多佳肴,他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仿佛吃食并不為了享受,而隻是為了飽腹。劍客好酒,是常有的事,而在好酒面前能忍住不喝的,卻沒有幾個。
坐在他左側的是一個少年,眉毛粗黑,眉骨聳立,身側一柄長槍。他吃飯的速度極慢,極克制。酒卻喝了不少,畢竟這樣的好酒,在江湖上并不多見。
坐在中年男子右側的是一個頭戴風帽身着黃衫的少女,看不清面貌。她恍若無人,不停下筷,面前的糖醋魚和櫻桃肉幾乎光盤,像是怕誰和她搶似的。
僧袍少年初來歸城便見過這中年男子,隻知道他叫蔡閻。少年和少女卻是新面孔。
又換了兩人麼?北狂到底是什麼人,引得無數人前赴後繼前來送命?
她在心中輕輕歎了口氣。
北狂的名号,是從二十年前傳開的。那時大漠之王還不是蘇和葛青,從西邊學佛歸來,發現自己的哥哥被監禁,母親含冤而死,一怒之下和自己的中原好友,兩人闖入三千精騎營,聯袂割下前任大漠之王的頭顱,懸在帳外三日三夜,至此蘇和葛青的聲名遠播大漠,那個中原來的劍客亦聲名大噪,人稱“北狂”。
三個月前不知道何故,北狂堅決謝絕蘇和葛青要他當軍師的邀請,離開了蘇和葛青王帳,中原卻不見他蹤迹。
近日傳言北狂重新出現在漠北,并放出話來要在能進入大昭寺的十二人中挑選一人,将自己的畢生所學悉數教于他。于是人人争奪進入這大昭寺,得其傳承武學,即便是進入了大昭寺,也極大可能被新人挑戰,取代其位置。
便是如此,死人無數,大昭寺這才讓僧袍少年收骸。
那淩厲少年的桌子離僧袍少年最近,僧袍少年旁若無人地提起桌上的酒壺倒了半壺在自己的右手上,将右手上的血迹清洗一淨。然後将酒壺換到右手,準備倒向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