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嬗盯着鳳轎上豔紅的流蘇,它們一搖一擺,晃得他眼睛生澀。
紅蓋頭被他扯下攥在手裡,上頭繡着鳳紋、鴛鴦和碩大的“囍”字。人擡的轎子難免颠簸一些,他滿頭珠翠随着轎子顫動,珍珠玉石碰撞之聲不絕于耳,聽得他心煩。
就算他萬般不願,一道聖旨下來,哪怕皇帝讓他嫁給一頭豬,他不想嫁也得嫁!
周嬗的人生像個笑話。
還是皇城根下小太監扯淡時才能編出的笑話。
他母妃三年前病逝,自己在宮中無依無靠,服完孝沒幾日,父皇立馬給他指了婚,為示體面,漫不經心給他封了個嘉懿的号。對外說嘉懿公主貌美賢淑,誰曾想這公主殿下竟是男兒身。
說到底還是當今聖上自個造的孽。
永昌帝子嗣繁多,偏偏最愛使帝王心術,引得皇子之間日日奪權争寵,連帶着後宮妃子都不安分。
周嬗的母妃乃長春宮靜妃娘娘,性子娴靜,為保自身,和太醫勾結,大着膽子瞞天過海,硬說自己生了個女兒。好在她不受寵,生下周嬗不久,母子就被迫搬出長春宮,住進人煙稀少的珍珠閣。永昌帝也不缺孩子,竟真讓周嬗男扮女裝在深宮中活到十八歲。
周嬗有時也會恍惚,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母妃在他幼時,還會提醒他是男兒身;可日子久了,這如花似玉的女人越發活得不清不楚,直接把周嬗當成了女兒,直到自己香消玉殒。
許是造化弄人,周嬗到了年紀,嗓音變得不多,掐起來說話和平常女兒家沒兩樣。身高就當随了高個的靜妃,穿平底鞋也不算太紮眼。
于是自小周嬗讀的是女兒書,學的是閨閣姑娘的禮儀技藝,連那些伴着他長大的宮女太監,也都快忘了他到底是誰。
他守貞、賢淑,是作為宮中表率的嘉懿公主,但也确實不受寵,不然怎會被指婚給一個窮苦出身的狀元郎?
锵锵——
轎子外的玉汐姑姑敲了敲窗沿,低聲提醒道:“公主,馬上就要到狀元府了。”
周嬗長歎一聲,重新披上紅蓋頭,視線被大紅色遮擋的那一刻,他沒由來生出幾縷惡劣的想法,要是這位古闆、清正的驸馬爺得知自己是個男的,那場景該多好玩呢?
不過他也隻能在心裡想想,扮演好弱不禁風的賢妻才是第一要務,書呆子不都向往妻賢家甯的白日夢麼?
周嬗在宮裡待了近二十年,看慣人情冷暖,也善于揣測他人心思,和一個書呆子玩你猜我瞞,他相當有自信把對方騙得團團轉。
轎子晃動幾下,爾後穩穩落了地,随行的樂師先奏了典雅的禮樂,又傳來一陣喜慶的鞭炮聲,吵得周嬗忍不住皺了皺眉,想要擡手按一按額角。
誰料此時花轎的門簾被人掀開了。
周嬗像隻受驚的貓,渾身的毛都哆了起來,卻還要維持着矜持的舉止。他的視線被紅蓋頭遮擋大半,隻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停在他的面前。
那隻手略有薄繭,掌心泛着氣血充盈的淡紅色,一看就知道是讀書人的手。
周嬗呼吸一滞。
“公主殿下,轎子高,還請扶着微臣的手,仔細着些腳下。”
聲音溫潤低沉,很是輕柔。周嬗猶豫幾下,将左手搭在那隻手上,借力小心翼翼下了轎子。
那隻手溫暖非常,彬彬有禮地虛托住周嬗,帶他沿着紅毯子走到廳堂。周嬗低頭看着自己的下半身,霞帔上的珠花和金絲閃得晃眼,流蘇和裙擺随着步伐來回擺動。
皇家的婚禮肅穆壓抑,不長不短的一段路,竟無一人敢說話,隻有沉悶的禮樂在周嬗耳邊回蕩。他既不知有哪些人在觀禮,也不知自己的命運會走向何方,紅蓋頭遮住他的眼睛,就這樣無法回頭地步入正堂。
一拜天地。
倘若天地真有道理,周嬗想質問它為何将自己生在帝王家,一生不由己,說嫁了就是嫁了。哪天皇帝要他死,他也得乖乖去死。
二拜高堂。
可惜狀元郎失孤失獨,高堂上坐着他的恩師——吏部尚書、内閣輔臣梅子謙。而周嬗出宮前已向皇後和衆妃拜過,屬于他父母的位置無人敢坐。
夫妻對拜。
周嬗在宮中無聊時,翻過這位狀元郎的殿試文章,确實寫得洋洋灑灑、文采斐然。玉汐姑姑也替他打聽過,說狀元郎俊朗儒雅,從未納妾,潔身自好得很。
話本裡常寫才子佳人紅袖添香,歡喜冤家錦繡姻緣……周嬗看向對面,見那人穿着大紅曳撒、黑色雲履,一時心裡煩躁不已。
禮成。
驸馬留在廳堂招待客人,而公主自然被送入了洞房。
周嬗由府中的老仆一路帶進後院,進到卧房,周嬗長舒一口氣,忙不停把蓋頭扯下來,坐到床鋪上。
悶死他了!
他捏着紅蓋頭,涼涼環視一圈,見卧房裡布置得很是喜慶,窗上貼着大紅的“囍”,天色漸晚,小厮們給遊廊挂上燈,那昏黃的光把“囍”字照得好似用血寫上去的。
周嬗盯着那抹紅色,冷笑道:“這顔色可真難看。”
他才坐下,就發現被子下蓋着東西,翻開一看,果不其然是花生桂圓一類的東西,看了幾眼,又讪讪蓋了回去。
他又不能生,放這些物什倒有些諷刺了。
“公主!”玉汐姑姑從門口快步走來。她是個年約三十的大宮女,五官清秀,穿着一身大紅襖子,看起來有一種親和的氣質。
不過此時玉汐神情鬼鬼祟祟,她進了卧房,扒在門口左右看了看,确認無人窺視後,她才悄聲阖上門扉,走到周嬗身邊,俯下身子低聲道:“藥我已經下好了。”
“确定無色無味,不會讓人嘗出來?”提起這事,周嬗面色緊張,攥着帕子小聲問道。
玉汐肯定道:“放心,我專門找李太醫求的,他還說,往後公主要是遇着事了,盡管找他幫忙。”
周嬗微微松口氣。
玉汐姑姑和李太醫,是他為數不多能全盤信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