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蝴蝶忽而一側身,消失在稀稀拉拉的竹林裡。周嬗登時有些意興闌珊,他低頭理了理衣裙,再一擡頭,卻發現自己站在假山的下方。
假山間有一道極窄的小路,沿着它能登上山頂。
周嬗從沒爬過假山,今日院子裡隻有他和玉汐姑姑,于是他索性挽起長裙,包住腰上挂着的玉禁步,踮着腳悄摸摸爬上了假山的頂部。
“唉,我的好公主!您快下來吧,上頭風大,要是把您摔着了,那還得了?”
玉汐急急忙忙跑到假山下,低聲喊道。她才一晃眼的功夫,她家公主就爬到了假山的上頭,也不顧什麼公主的禮儀,拖着繁複的馬面裙在頂上穩穩坐着,裙擺下露出穿鳳頭鞋的雙足,從假山邊緣探出,此時正心情頗好地搖晃。
“我不要。”周嬗狡黠一笑,“姑姑,上頭風景可好着呢!你也上來看看吧,能看到很遠的地方。”
很遠的地方。
周嬗托着腮,也懶得理玉汐在底下急得團團轉,他的目光越過院牆,目不轉睛看向遠方——皇宮、皇城,熙熙攘攘的人們,飛馳而過的馬車,透過宣武門,他還能看見許多平頭百姓在叫賣……
他想離開這個院子、離開皇城,帶着他母妃傅凝香的夙願,永遠逃離這座吃人的京城。
可惜,再遠的地方就看不見了,它們被皇城巍峨的城牆通通擋住,周嬗也看夠了,再看下去,恐怕明日就得被錦衣衛找上門。
他從山上站起,坐久了腿麻,一時腳滑,險些從山上跌落。
“公主小心!”
隻聽一道溫潤的男聲從他背後傳來,周嬗結結實實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渾身僵硬。
是張瑾為。
他還想着玉汐怎麼突然沒了動靜,原來是跑去書房找張瑾為……從小帶他長大的姑姑,在他嫁入狀元府的第二日,就投敵了!
周嬗慌亂不堪,他還打算裝賢淑到底,可誰家的矜持閨秀會爬假山?也就隻有貓才一刻閑不住,天天翹着尾巴亂跑亂跳,這下好了,他被人逮住了。
“驸馬……我、我隻是有點好奇。”周嬗在男人懷裡一動也不敢動,兩隻手也不知該往哪放,他連忙垂下眼簾,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樣。
“……假山上,能看見很遠的地方,是麼?”
張瑾為輕輕托着住他的肩,滿臉通紅,帶着人再次坐到假山的頂部,“我年少時,在老師府中讀書,也會偷偷摸摸爬上假山,眺望京城的方向。”
周嬗不知他葫蘆裡買的什麼藥,也不好甩開人的手,細聲細氣問道:“驸馬那時還在蘇州府?”
“嗯。”張瑾為道,“我爹娘沒的早,在蘇州府讨生活的叔父就把我接走,一直到二十歲,我都在蘇州的府學裡讀書。”
“他們說,江南是個好地方,驸馬,可當真?”周嬗被他的話挑起了興頭,忍不住主動追問下去。他在宮中讀過許多文人遊記,對那煙雨蒙蒙的江南魂牽夢繞——
那也是他的母妃,傅凝香的故鄉。
張瑾為笑笑:“确實是個好地方。公主從京城外的永定渡口,沿着大運河坐船一個月,就可抵達蘇州。那裡可是個魚米之鄉,繁華至極,城中多商賈,士人多集會,有好幾個成氣候的書院……蘇州好吃的也多,海邊的鮮物幾日内就能送到;河道密布,季節到了就有新鮮的野菜、菱角采摘……”
周嬗的眼睛逐漸亮了起來。
張瑾為把妻子的神情看在眼裡,他見她愛聽,又細細說了許多蘇州風物:蘇州多才俊,士子們常常在良辰吉日開設詩會,邀請有名的歌女唱詩,盛名遠揚;書院裡三日便開設講壇,不論是士人大儒,或是商販走夫,若有口才,皆可登台批判時政……
以上是城裡有錢人的事,而到了鄉下,每年入冬枯水期,農夫們便挑着長杆承船疏通河道的淤泥,唱着朗朗上口的鄉謠……
“公主想去看看麼?”
張瑾為輕聲問道。
周嬗一愣,他喃喃道:“公主不能私自出京,我……”我會在明年開春,遠走高飛,然後親自走遍大江南北,做一個無牽無挂的遊者。
“我會帶你去的。”張瑾為鄭重道,他看着面露驚訝的妻子,忍不住笑了笑。
他成婚之前,他的老師——内閣大臣梅子謙就提醒過他,嘉懿公主周嬗的身份十分特殊,具體特殊在哪,無人得知,隻道萬歲爺極其看重這場婚事。
經過昨夜和今早,乍一看,她似乎隻是個貌美的賢淑公主,可不到一日,張瑾為就抓住了她的貓尾巴。
原來是隻心野的貓。
那麼,你的身份究竟有何特殊?
張瑾為扶着公主走下假山,他回頭望向皇宮,隻見夕陽如一滴陳年的血迹,懸在百年王朝的上空。
京城,又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