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第一場雪,在某個清晨,悄無聲息地落下。
天氣一冷,周嬗就要賴床。一直拖到巳時,他才磨磨蹭蹭從被子裡探出頭,哼哼唧唧道:“姑姑,我醒了……中午廚房燒了什麼菜?”
玉汐走到床邊,順手系起幔帳,低頭就見公主殿下把自己裹成了一個蛹。她忍不住撲哧一笑,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周嬗頭頂的發旋,“嬗嬗都嫁人了,怎麼還是一副小女兒家的情态?”
“姑姑!”
周嬗剛醒不久,鼻音濃重,不滿地撒嬌道:“我又不是……”他忽然頓住了,神情一瞬變得落寞,他從榻上爬起,青絲流瀉而下,掩住一半素白的臉,烏黑的眼珠一動不動盯着地毯。
他究竟是誰?
怎麼連姑姑也要忘了他是男是女?
玉汐自覺失言,連忙轉了話題:“說起來,今早下雪了,還好驸馬爺五更就出了門,雪是兩個時辰前下的,驸馬爺應該不會淋着雪。”
周嬗順着話問:“今早有大朝會?”
玉汐道:“正是,我聽回來拿傘的小厮說,萬歲爺在朝會上發了好大的一通脾氣呢!”
“哦?”周嬗挑挑眉,他起身走到火爐前,撥弄那哔剝作響、燒得火紅的炭,企圖讓它更暖和些,“又是我的哪位好皇兄惹他老人家生氣了?”
玉汐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
“無妨,姑姑待會叫王襄進來見我。”周嬗吩咐道,“對了,今日……梳個堕馬髻吧。”
丫鬟們魚貫而入,服侍周嬗更衣梳洗。周嬗在她們進來前,就已穿好了銀紅灑金大襟襖、翡翠雲鳳紋馬面裙,再由丫鬟們協助穿戴比甲、雲肩等物件,最後才是梳頭妝飾。
銅鏡前擺着幾隻精緻的宮花,應天府織造局上個月才進貢不久,當作嫁妝給了周嬗六隻。周嬗在其中挑挑揀揀,選了隻粉芍藥,顫巍巍地綴在堕馬髻上,尤其嬌美可人。
他正描着眉,太監王襄腳步輕輕進了屋,他揮揮手,丫鬟們便躬身退下,屋裡隻剩下他和王襄兩個人。
王襄是個奇人。這太監生得清俊,年約四十,眼尾早已生出細細的紋路。他年輕時也曾得過萬歲爺的重用,在司禮監做事,還差點當上了秉筆太監。可惜伴君如伴虎,一朝口誤,被萬歲爺重罰三十大杖,險些死在宮裡。後來王襄便沉寂了下來,跟在不受寵的傅凝香身邊,教導周嬗讀書識字。
此人奇就奇在對朝廷之事有着非常敏銳的探覺,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十幾年來為傅凝香母子規避掉許多麻煩。同時他對周嬗很好,幾乎是周嬗的半個老師,四書五經、時政利弊,都說得有鼻子有眼。
“給公主請安。”王襄笑眯眯道,“今個兒早上雪下得不小,不知簌簌雪聲可是擾到了公主的好覺?”
周嬗描眉的手一頓,他道:“我倒是沒什麼,一覺到天亮,不過聽說父皇今日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隻怕我那幾位皇兄今夜要輾轉反側了。”
王襄露出個了然的神情,他嘴角微翹,卻連連唉聲歎氣:“唉,那可不是!還是為了去歲的那樁山西舞弊貪污案,牽扯的官員實在太多,大理寺馬不停蹄查了一年,嘿,您猜怎麼着?”
“聽公公的語氣,不會我的某位皇兄膽子太肥,私下摻和了此事吧?”周嬗畫了好幾遍眉,仍有些不滿意,他随手把眉筆一丢,轉身看向王襄。
王襄笑道:“正是二皇子。涉案官員有幾個與他私下傳過不少密信,被人抖了出來。今日早朝,被三皇子抓住此事大書特書,兩位皇子吵翻了天,您說萬歲爺能不生氣麼?”
周嬗的二哥和三哥自小不對付。二皇子周璜乃皇後的次子,大皇子病逝後,皇後可謂是對周璜傾盡心血,滿心盼望周璜入主東宮。三皇子周琮由沈貴妃所出,沈氏乃朝中大族,背靠母家的周琮自然嚣張得很,整天盯着那東宮不放,和各位皇子都不對付。
說來也諷刺,永昌帝至今未封太子,美其名曰懷念早逝的大皇子,實際上對哪一個皇子都看不順眼,冷眼旁觀他們為一個太子位置争得頭破血流。
血濃于水哪比得過權勢滔天?更别提生在帝王家,骨肉相争隻會更殘酷。
但又與周嬗何幹?明年開春天氣回暖之時,他會布置好一切,遠走高飛。
“兩位皇兄也真是的,明知父皇身體不好,還鬧成這樣。”周嬗心裡冷笑,面上還是那副賢淑的樣子,語氣含嗔帶怨。
“臨近年關了,大家心思浮動,公主久居後宮,鮮少到前朝走動,不知這朝堂就是一灘渾水啊!”王襄搖搖頭感慨道。
“渾就渾點吧。”周嬗抱起手爐,起身向門外走去,“省得那幫皇兄一天天對我疑神疑鬼,煩人得很。”
他走到門前,擡眸靜靜凝望,見天地素白、落雪紛紛,青瓦、枯枝、地磚上皆覆着一層絨絨的細雪。有丫鬟掬了一把雪,朝熟人身上扔去,幾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團,忽見周嬗站在門口,立刻低着頭走了。
這樣的雪,周嬗看了十八年。
“公主,說起來還有一事……關于驸馬。”
王襄跟在他的身後,臂彎裡挂着一件内裡縫着狐狸皮毛的大紅鬥篷,随時預備給周嬗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