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嬗快走在朱紅色的宮牆裡,臉色冰冷,一言不發。玉汐和王襄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兩個人也不說話,隻一昧低着頭跟在他的身後。
前幾日皇後派人傳了口令,說久不見嘉懿公主,甚是想念,便讓周嬗在十五這日回宮,與妃嫔公主們說說體己話。
也真是奇了怪了,皇後郭氏過去十八年恨不得徹底遺忘靜妃與周嬗,如今倒是處處念着他這個嫁給窮狀元的公主,也不知安的什麼心。
思及此,周嬗冷冷擡眸,用手理了理鬓角。他今日一身規矩的公主常服,華貴端莊,偶有一些行色匆匆的宮女太監路過,見了他,連忙弓身請安,面朝宮牆跪下,等他走遠後再起身離開。
“我沒嫁出去之前,這些人可不會這樣給我讓路。”周嬗淡淡掃了太監宮女一眼,用帕子掩住唇,輕輕嗤笑一聲,“要不是父皇一道聖旨,非要把我嫁給張瑾為,誰又記得皇宮裡還有一個叫傅凝香的女人呢?”
玉汐知他心煩,低聲安慰道:“宮裡頭的人拜高踩低慣了,公主您又不是不知道,等往後……”
她原本想說等往後周嬗帶着傅凝香的牌位走了,就不必再為深宮往事神傷,可她餘光瞄見一旁的太監王襄,連忙住了嘴。
——周嬗要逃一事,隻有她和公主兩個人知道,再多一個人,隻怕洩露。
宮道漫長,似乎永無盡頭。周嬗估摸自己走了一刻鐘,在寒冬裡額角起了一些薄汗,終于走到坤甯宮。
他再次整理儀容,換上矜持的笑容,恭恭敬敬地随宮女走進西暖閣。此地乃是衆妃子請安的地方,又因皇後崇佛,内裡的布置較為素雅。正值臘月,閣中青花瓷瓶裡插着臘梅,淡黃的、小小的花苞,散發着若有若無的香氣。
周嬗進了門,規規矩矩行禮,口中道着:“兒臣嘉懿參見皇後娘娘,祝皇後娘娘萬福金安、千歲千歲千千歲。”
正座上的女人微微颔首,她戴着雙鳳翊龍冠,身着明黃色大衫和青色底裙,相貌端麗,眼角已有了些歲月的痕迹。她隻輕輕看了周嬗一眼,爾後漫不經心擡起手,招來宮女,道:“給嘉懿賜座。”
周嬗便被引到位子上,他方一落座,就見數道目光齊齊落在他的身上,意味不明。周嬗面露淺笑,泰然自若,順着那些目光悄悄觀察一圈。在場的妃嫔與公主并不算多,都是些不受皇帝寵愛的,也不知皇後把她們加過來所欲為何。
皇後姓郭,名茯苓,父親不過是個九品芝麻官,所幸教女有方。三十五年前,賢淑的郭氏被太後一眼相中,從此成了太子妃,與永昌帝一路風風雨雨互相扶持,成就了如今風光無限的中宮皇後。
郭皇後上下打量一番周嬗,笑道:“半個月不見嘉懿,倒是更加端莊穩重了。”
“皇後娘娘謬贊。”周嬗恭謹道,“嘉懿既然已成人婦,必然要擔起婦人表率的責任,要是還和從前一樣,那就太不像話了。”
“聽起來……這張瑾為對你似乎不是太好?”郭皇後半垂着眼皮,似笑非笑,“尋常人娶了公主,高興還來不及,必然要千嬌百寵,怎麼你嫁給了他,還要守起婦人之道了?”
“回皇後,驸馬對我很好。”周嬗趕緊起身行禮道。他在心裡撇撇嘴,心道要是告訴你我天天睡到午飯才起,你就得罵我不守禮儀了!
郭皇後聞言笑笑,道:“哦?既然嘉懿覺得好,那便是好了,本宮見你覓得佳婿,真是替你高興。”
周嬗福了福身子,“多謝皇後娘娘體貼。”
“說起來呀,平常的驸馬都是些粗人,就我們嘉懿嫁得好,嫁了個前途無量的書生。”一旁的嘉甯大公主笑着插話。
她年長周嬗三歲,前幾年嫁給了當朝鄭國公的次子,長居宮中,一年和驸馬見不到幾個面。但這才是常态,大甯朝祖制如此,公主婚後居住宮中,隻有在特定日子才能與驸馬在公主府内見面,其中的規矩忒多。
唯獨周嬗的婚事從頭到尾都像個意外。
周嬗不好答話,隻能淺淺微笑回應了嘉甯。
嘉甯話音剛落,年紀尚小的十七公主開口了,小姑娘說話脆生生的,嬉笑着問:“嘉懿姐姐,宮外頭好玩麼?”
“哎呀,這孩子。”一旁的康嫔面露尴尬,趕忙捂住女兒的嘴,“她心太野了,天天鬧着要出宮,嘉懿你别往心裡去。”
周嬗對康嫔的話不以為然,他朝十七公主溫柔一笑:“宮外麼,自然……”
上首的郭皇後輕咳了一聲。
周嬗立馬明了意思,眉頭一皺,小心翼翼說道:“宮外和宮内區别也不大,無非是人多了點、房屋破敗了些。”
十七公主神情一瞬失落下來,鼓着包子臉窩在康嫔的懷裡,似乎很是失望。
周嬗登時有些抱歉,他心說,宮外當然好玩。他出宮半個月,隻覺宮外的天空似乎都比宮裡頭要明亮得多。更何況天高海闊,皇宮外有熙熙攘攘的京城,京城外有繁華熱鬧的蘇州、杭州、應天府……而大甯朝之外還有無數國家,人們乘着大船來去,交易着瓷器、絲綢與茶葉,怎麼樣都比這小小一方宮殿有趣。
他逃出了第一步,也希望十七公主逃出去。
這個不過十歲的女孩,是一衆兄弟姐妹裡為數不多像活人的人。
不過話說回來,皇後叫他回宮歸甯就隻為聊聊家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