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劉仁福道:“嘉懿公主嫁與張瑾為已有半月餘,奴聽聞兩口子最初分房睡,傳出些風言風語,過幾日又同了房,便無人再敢嚼舌根了。”
老人聞言淡淡“嗯”一聲,示意劉仁福接着說。
劉仁福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其他的事也沒幾個值得說道的,隻是前個兒有禦花園當值的小太監,說撞見裕王纏着回宮的嘉懿公主不放——”
“胡鬧!”老人一摔手中的折子,老臉上騰起一片紅,顯然是氣得不輕,也不知在罵誰胡鬧。
“陛下息怒、息怒呀。”劉仁福自知觸到了老人的逆鱗,趕忙找補道,“裕王這事做的确實不大對,奴聽說後,馬上叫東廠的人盯着兩位。不盯還不曉得,這裕王也會低頭,今個兒早特地去狀元府上賠禮了!”
“賠禮道歉……哼。”老人森森道,“不過是怕事情鬧到朕的跟前,他不好解釋罷了!他這些年得意慣了,手也伸得忒長,真以為朕老糊塗了,看不清他想作甚?”
劉仁福乖乖趴着,識趣地不說話,皇子們也是老人的一大心病,朝野上下誰都在暗地裡猜測太子人選,唯有他們這幫老太監心裡頭明鏡似的,從不多嘴。
老人兀自怒了一會,又低頭批折子。香爐裡的煙霧缭繞,老人皺眉揮去,一旁的太監宮女當即膝行上前,無聲無息換了熏香。
待到五更聲響,老人顫顫巍巍起身,身形佝偻,面色灰白,劉仁福急忙上前扶住,哭道:“陛下,保重龍體啊!”
老人沒理他,而是問:“大伴,你曉得世上最可惜的是何事麼?”
劉仁福擠出兩滴眼淚:“奴隻知陛下若龍體欠安,才是世上最可惜的。”
老人被他哄笑了:“你啊!”
劉仁福也笑,一面笑,一面淌眼淚。
“世上最可惜的,莫過于子不肖父。”老人拍拍伴自己一輩子的太監的肩頭,歎道,“朕這幫好兒子,竟無一個能繼承大統!大伴,過會兒的早朝,你叫内閣先把事壓着,暫且擱置幾日。”
“奴遵旨。”
老人滿眼蒼涼,他輕聲道:“好好的,先把年過了……”
……
還有十天便要過年。
佛堂修葺了大半個月,選的是後院一個坐北朝南的空房間,如今已成模樣,就差去大興隆寺請來觀世音菩薩的寶像。
何二是雇來修佛堂的短工。他做木活的手藝不錯,給京中好幾家的夫人小姐都修過佛堂,倒是第一次給公主修。他不禁好奇,這大甯的公主該長個啥子樣?
按理說,内宅婦人不便見他這類外男,可修佛堂是件不小的事,公主親自負責,不得已要見上一面。于是何二得了機會,守在将将修成的佛堂前,等公主前來過目。
先是一陣輕柔的腳步聲,爾後是丫鬟們的嬉笑,女子身上的熏香、發上抹的茉莉發油香味,熱熱鬧鬧的,轟一下湧向佛堂、撲到何二的跟前。
隻聽一個姑娘笑:“咱們公主哪肯安心念佛?抄了話本上的章回,混在《金剛經》《地藏經》裡頭,嘴上念着佛經,眼珠子瞄着話本,念一頁,燒一頁,我估摸啊,佛祖都快把話本看全了!”
姑娘們登時笑作一團。
這時傳來一個少女氣急敗壞的聲音:“千山,你不許再說了!再說……再說我可要叫姑姑掌嘴了!”那聲音軟綿綿的,尾音帶着特别的、一點點的啞,反教聽得人渾身酥麻,無一絲威嚴之氣。
幾個姑娘壓根不怕“掌嘴”的威脅,一并笑得花枝亂顫。
何二原是跪在地上垂頭避嫌,聞言偷摸撩起些許眼皮,瞧見好幾雙各色的繡鞋,其中一個的馬面裙長及落地,想必是那位嘉懿公主了。
他細細地瞧,見她穿織金緞玉白蝴蝶紋馬面裙、湖藍緞面的狐狸毛鬥篷。姑娘們都忙着調笑,他便繼續大着膽子繼續瞧——
公主手捧琺琅彩瓷暖爐,下巴小而尖,生得那叫一個花容月貌,一雙貓兒眼如桃花含露,眼尾上翹,睫毛濃卷。因生氣,她的細柳眉蹙起,眉間含着一股幽幽的風流。
“你亂瞧什麼?”一個高個兒的丫鬟瞥見何二的小動作,當即氣道,“狗東西再看一眼,我可要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何二見好就收,飛速垂下頭,口中求饒道:“姑奶奶,小的不敢了!方才不小心瞧見公主,恍惚覺得是天仙呢,一時回不過神,您饒了小的吧,小的給公主磕頭道歉!”
說罷,他就要哐哐地磕頭。
“得了,你起來吧。”公主用那雙貓兒眼斜了他一眼,淡淡道,“且帶我進佛堂看看。”
何二剛提起的心又落回肚子裡,他想來這些達官貴人也不屑同他計較,偷窺夫人小姐慣了。況且隻是看看而已,他從不動手動腳。他還是磕了一個頭,口中道:“謝公主!公主心善,不愧為吃齋念佛之人,日後必福壽安康!”
吃齋念佛。
周嬗收回自己的目光,默默想,他讨厭吃齋,他要吃肉。說起來也快到午飯的點了,他得趕快看完佛堂,去堂屋裡用飯。
佛堂麼,也就那樣,佛龛、供奉的長桌、跪墊……林林總總,皆是常見的配置,沒什麼好說的。周嬗走了一圈,偏頭朝身邊的千山道:“叫他們再多打幾個長櫃,拿來放抄好的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