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謙年過五十,身材清癯,頭發花白,蓄着一把稀稀拉拉的髯須,眼皮拉聳,眸子卻是炯炯有神。他被掃硯迎進雅間,一身清寒之氣,連裹在身上的襖子都寫着“窮酸”二字。
“微臣梅子謙給嘉懿公主請安。”梅子謙入内後,先給周嬗行了一禮。老頭的目光如鷹隼,銳利掃過一圈,方才落座。
張瑾為道:“學生今日帶公主出門走走,不曾想巧遇了老師,不知老師用過飯了嗎?掃硯,叫夥計再上雙筷子。”
“不必了。”梅子謙擺擺手 ,“我自然是吃過了才出門的,明日内閣有緊要的集議,我今日來找你,就是為的此事。”
周嬗見師生二人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一面豎起耳朵,一面拾起筷子,偷偷夾起一塊山藥泥棗餡糕,趁人不注意,迅速往嘴裡一塞。臉頰霎時鼓起,他不太好意思,用手稍微遮了一遮。
“公主要吃便吃吧。”張瑾為把妻子的小動作盡收眼底,語氣含笑道,“微臣同老師說說話而已,不是太嚴肅的事,不必拘禮。”
周嬗聞言忍不住郁悶地想,他們倆人談論朝廷之事,而自己在一旁哼哧哼哧吃東西……這場面可不好看!
但總歸是食欲戰勝了面子,他矜持點了點頭,又拿起筷子,仔細夾着食物,小口小口吃,左手擋住咀嚼時動個不停的嘴巴——這便是大甯公主的端莊守禮。
對于梅子謙,他也有所耳聞。據說此人在政見上相當激進,私底下卻很是有點古闆,雖不至于“存天理、滅人欲”,但總歸是個酸唧唧的老儒,不好對付。周嬗得須小心些,他可不想莫名其妙被老頭挑刺。
等等……張瑾為是老頭的得意門生,不會老了以後也變得死闆無趣吧?周嬗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不過他這便宜驸馬日後是再娶還是納妾,和他也沒什麼關系就是了。
他從來沒有和張瑾為白頭偕老的打算。
而張瑾為并不知道自己妻子的小心思,隻是撐着下巴,見少女小心翼翼地吃東西,思緒不禁飄來飄去,最後甚至覺得自己的老師來的不是時候。
“咳,懷玉。”一旁的梅子謙皺眉,以拳抵唇輕咳一聲,“談正事。”
張瑾為回過神,抱歉笑笑,道:“老師請講。”
梅子謙重重歎氣:“去歲在江浙一帶推行改田為桑,要下面的百姓多産三十萬匹絲綢,以擴充國庫,解決接連幾年的虧空。”
“老師,你我都知道,這并不是件好事。”張瑾為神情逐漸嚴肅。
梅子謙面露愁苦:“國之根本在于農,改田為桑,乍一看是在賺銀子,實際呢?朝廷一道命令,下頭的地方官才不管合理與否,雷厲風行執行了,那些眼巴巴盯着土地的富戶又在其中渾水摸魚……懷玉,你可知去歲要求的三十萬匹絲綢去哪了麼?”
此話一出,必然出了大事,連一心二用的周嬗都悄悄停下筷子,專心偷聽朝廷秘聞。
隻聽梅子謙連連搖頭,道:“不見了……連根蠶絲都見不着!朝廷撥下去的款、改為桑地的農田、甚至連外地借調江浙的糧食,都不翼而飛了呀!”
不翼而飛,哪有什麼不翼而飛!
周嬗咬了一口湯包,暗暗嗤笑,把貪污說成懸案,這幫玩弄權術的人也真夠拐彎抹角的。
不過江浙出了這樣的大事,周嬗垂下眼睛,心想真是打了瞌睡就送他枕頭,他也不必費勁腦子給張瑾為吹風了,隻要稍稍提起周琮與沈文的關系,很難不讓人去懷疑周琮是否也有所插手。
有懷疑,就夠了。
而他身旁的張瑾為聞言登時起身,一臉的不可置信:“瘋了,實在是瘋了!去歲内閣層層拟定的票子,朝廷上下全盯着江浙的土地,他們怎敢……陛下呢?陛下……”
“懷玉啊,你還是不了解那位。”梅子謙苦笑不已,神色晦澀不清,“那位怎麼會不清楚?他……隻怕是最清楚的那個人!”
雅間裡陷入一片沉默。
周嬗對沉悶的氣氛視而不見,他總算吃飽了,身在外面,沒有下人給他端來漱口的物件,隻好呷了幾口茶,就當作漱口。
張瑾為臉色蒼白,朝周嬗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問:“公主可是乏了?”
還好,感覺還能再走半個京城。
周嬗面上卻淺淺一笑,道:“确實乏了,況且就快要到夜禁的點了。驸馬要同閣老談事,不如回府再談吧。”
大甯京城夜禁于一更三點開始,于五更三點結束,若非錦衣衛等身份或緊急要事,不得私自外出,抓到就是仗刑。
梅子謙身為内閣成員,持有夜行牌,自然可以出入無礙。張瑾為至今隻是個小小翰林,周嬗可不想讓他惹上麻煩。
轎子已經停在景春閣後門,周嬗對繁華的世間頗為戀戀不舍,他在回去的路上一直看着窗外,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直到進了宣武門,一切歸于寂靜。
……
梅子謙并未在狀元府待太久,老頭急着和同僚商議江浙大案,匆匆走了。
府裡已挂上了燈,張瑾為在遊廊來回走動,沉吟不語,寒風吹得他手腳冰涼。當然,恐怕今夜京中所有頭戴烏紗帽的人,皆被江浙吹來的寒風吹到手腳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