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李小花停下了找尋的動作,急忙轉過來,雙手比劃着什麼,大概是在表達不是的意思,那張本該是無憂無慮的臉上此刻寫滿了焦急。
李瑞想說點什麼,但可惡的宋嬰點了他的啞穴,他什麼都說不了。
她又轉過身開始翻她那堆東西了,薄薄的背聳動着,有些松垮的單側麻花辮懸在胸前,圓圓的後腦勺左轉右轉的搜尋着她認為好的東西。
“行了。”舞姬煩躁的沉着聲說。
她抱着那堆沉甸甸的東西走到李瑞旁邊,彎腰把那些東西放到李瑞的桌子上,東西很雜,卻沒發出什麼聲音。
她什麼也沒說,把東西放了就轉身離開了。
在走廊上走了一段時間後,身後傳來木屐踩在地闆上的哚哚聲,清脆悅耳。
是李小花跟了上來,抱着那把琵琶小跑跟在她身邊,松垮的麻花辮随着她的動作搖晃着,岌岌可危的就要散掉。
舞姬低頭瞧着面前明明臉都紅透了還是倔強的朝她舉着琵琶的李小花,一副她不收下,她就會一直這麼舉着的樣子。
見她接過了琵琶,李小花笑着對她擺手,繞過她跑走了,還是急促的哚哚聲。
“哪個皮癢了的又在走廊上跑?!”媽媽尖叫的聲音不知道是從哪傳來的。
李小花馬上停下腳步埋着頭慢慢走回房間,舞姬看見了她發絲間若隐若現的绯紅耳尖。
“呵。”她輕笑。
李瑞坐在窄小樓梯上,旁邊是來來往往的裙擺,他捂着發熱的臉,她在笑,是在笑我吧,絕對是在笑我吧,她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很蠢?
“我找你半天了,你在這幹嘛呢?”月婵站在樓梯上彎着腰問了李瑞一句,當然也沒指望他回答,伸出手把李瑞從樓梯上拉起,她小聲的說了一句“阿燕姐姐真是的,嘴也太毒了。”
“快走吧,還要練舞呢,遲到了媽媽會發火的。”
李瑞心不在焉的跟着前面的舞娘的動作跳着這些天都快跳包漿的舞,跳完了,舞娘誇他跳的比之前好多了,媽媽也笑的跟朵菊花一樣拍着手走過來:
“小花,跳的确實好多了,半月後的宴會也要跳的這樣好啊。”
李瑞胡亂點着頭,他其實還挺怕這個臉變的跟翻書一樣的媽媽的。
但在媽媽眼裡,這卻是李瑞乖巧的象征,含着笑去看别的舞姬時表情卻一變,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眼睛兇橫的豎起,就狠狠捏住了一個年紀小的舞姬的腰肉,然後狠狠一扭,罵道
“跳的什麼玩意兒,小心明個我就給你趕到後院接客去!”
那個小舞姬疼得眼睛立馬就含了一包淚水,卻不敢發出哭聲,甕聲甕氣地說“媽媽,我一定好好跳。”
媽媽從鼻子裡噴出一股氣,扭着屁股離開去找下一個倒黴蛋了。
大家對這一切都司空見慣,沒人予以側目,都專心的跳着自己的舞。
阿燕在飄飄的衣裙中看着那個哭泣着跳舞的女孩握緊了拳頭。
視線中突然闖進了一個粉色的身影,她踩着舞步繞過了那個小舞姬,最後在媽媽面前停下,從長長的袖子裡探出幾根小指頭揪住媽媽的衣袖,像是在撒嬌讓媽媽看她跳舞。
阿燕發誓她從沒見過媽媽笑的這麼真誠過。
她跳着那支她唯一需要練的舞,即便這幾天已經看過無數遍了,但還是讓人忍不住側目,舞姬們的動作漸漸慢下來,視線若有若無的往這邊走。
舞娘們也圍在她的身邊,含着笑意看着她,像是有着無限的耐性。媽媽時不時哎呦哎呦兩聲,為李小花偶爾的錯誤,時不時鼓掌兩聲,為李小花一個漂亮的轉圈。
那個哭泣的小女孩已經擦幹眼淚,在四周停滞的舞裙中她依舊堅定的跳着舞。
舞娘們會上手調整李瑞的姿勢,上摸下摸的,李瑞忍了半天,最後幹脆抱着胸不動了,真的,他真的要吓死了,剛剛一個舞娘都快摸到他的胸口了。
媽媽擠過那些舞娘,露出疼惜的表情,大手撫摸着李瑞的臉頰“累了嗎?快快快,快别跳了!别累着我家…”她一下呆住了,臉上的表情變來變去,最後還是定格在了愛惜。
“差不多也到午飯的時辰了,都去吃飯吧。”媽媽的肩上的絲帶随着她擺動的手搖晃着。
大家一聽,很快就走了七七八八,媽媽不久也離開了。
李瑞坐在木制的地闆上,無聊的玩着手指,大家去吃飯的時候他一般都在舞蹈室裡躲着,也沒人發現過,隻以為她吃完就來練舞了。
“你不去吃飯嗎?”
李瑞一下擡起頭看向門口,是阿燕,她正手扶着門框看着她,雖然說着關懷的話,臉上卻沒什麼表情。
李瑞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然後搖了搖頭,又指了指阿燕,做了個吃飯的動作。
我不餓,你快去吃吧。
阿燕沒什麼反應,像是看懂了李瑞的動作,轉過身就離開了。
接下來了幾天阿燕都會問一句李瑞,得到回答後都會幹脆的離開。
但今天她卻皺着眉,站在李瑞旁邊,明明是對李瑞說話卻不看着他,死盯着一旁的地闆,半天才别扭的開口“你…為什麼總是不吃飯?”
李瑞還是“說”他不餓。
阿燕卻不滿這個答案了,她在李瑞旁邊盤腿坐下來,打量着被緊身的舞裙包裹的密不透風的李瑞,皺着的眉平不下來。
“你瘦的就差皮包骨了,再不吃飯,小心舞都跳不動了。”
阿燕握住李瑞的手腕,把他的長袖拉上去,想給李瑞看看他到底有多瘦,李瑞手臂真露出來時,她卻驚訝的唉了一聲。
膚色和她想象的一樣,但形狀卻不是她想象的那樣綿軟纖細,而是覆蓋着一層的肌肉,鼓起一個漂亮的弧度。
“看不出來,你還挺結實的。”阿燕把李瑞的袖子拉了下來,捏了捏李瑞手臂上的肌肉。
李瑞曲着胳膊,心想那當然了,這些年不是白練的。
阿燕看出了李瑞臉上的自得,哼笑了一聲。
“不過…”阿燕随手把袖子撩上去,把手臂曲在李瑞面前,拍了拍自己的大臂
“和我比起來還差點。”
李瑞的眼睛睜大了,嘴型說着六百六十六,邊比了個大拇指,對着阿燕的不住點頭,這确實有實力。
阿燕手撐着門,臉上是不自覺的溫柔笑意,從沒人誇過她的手臂,她也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好誇的,跳舞的時候也總是想法設法的遮掩起來,畢竟沒人願意看到一個威猛的舞姬。
但是李小花誇她厲害,想到這,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李瑞。
發現李小花也正看着她,見她回頭馬上笑着對她擺手,嘴裡做着快去吃飯的口型。
舞蹈室裡采光很差,阿燕卻覺得,隻要有李小花在的地方,不管是什麼地方都不會暗下來的。
9.3
啪啪啪!
李瑞賣力的鼓着掌,他不懂琵琶,單純就是覺得阿燕彈的真好聽,他之前單知道阿燕是跳舞跳的的最好的舞姬,但現在他覺得她也是彈琵琶彈的最好的舞姬。
阿燕今天沒有抹胭脂,淺色的嘴唇微微剛翹起,就掩飾似的握着拳在嘴邊,咳嗽了幾聲。
李瑞想張口誇兩句,剛張嘴就閉上了嘴。忘了他現在沒法說話了。
阿燕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笑意漸漸淡下來,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複雜,想到這些天聽到的傳言,她的手指不自覺的按了按弦。
“你的啞巴不是天生的吧?”
見李瑞點頭,阿燕的表情更古怪了,平常心直口快的她現在卻顯得有些欲言又止
“聽說,你之前是…”說到一半她頓住了,臉上很有些懊惱,把琵琶放在一旁,和李瑞匆匆告别就急忙離開了。
李瑞第二天問她時,她竟是生氣了,用李瑞不明白的眼神看着他,語氣是十分的恨鐵不成鋼“你怎麼總是這麼沒心沒肺的?!”
李瑞疑惑的撓了撓後腦勺,這到底怎麼了?為什不能把話說明白一點,他想不明白就用胳膊肘怼了怼阿燕,想問明白到底怎麼了。
阿燕卻不和他解釋,平複了心情後就轉而說起了别的事,她今天也照例給李瑞彈了琵琶,是她家鄉的曲子,一首憂傷的小調。
“我家是在一個很窮的小村子裡,村子裡的人就靠那一塊地過活,日子雖然苦,但是好歹也沒餓死,但是有一年,連着幾個月都沒下雨,莊稼都死完了,家裡沒法子,就把我賣了。”阿燕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淡淡的。
“但是我不怨他們,不賣了我,我恐怕早就餓死了,他們也是,要是湊不到那幾兩錢,就要被人活活打死。”
李瑞安靜的聽着。
阿燕眼中升起了一些懷念“村子裡有一條小溪,裡面有魚蝦可以抓,烤着吃,可香了,但是村裡的大人總是吓唬我們,不讓我們去溪邊玩,我那時候總覺的是他們怕我們把魚蝦抓完了,他們沒得抓。”
說到這,她笑了一聲,似乎是在為小時候的心思感到好笑。
“不過我們從來不聽。”
她看向李瑞,調侃了一句“如果是你的話肯定會乖乖聽話的吧。”
李瑞搖頭,他小時候也不聽大人的話,夏天總是跑去河邊玩水。
“真的?那條小溪其實可深了。”阿燕湊近了李瑞,臉上明擺着不信任。
李瑞重重點頭,在陽奉陰違方面,他不接受任何質疑。
“那…你想不想和我去看看看那條小溪?雖然那條小溪在鬧旱災那年就幹了,但是興許後來又活了呢?”阿燕眼神落在地上,抱緊了懷裡的琵琶,貌似随意的開口。
李瑞沒怎麼猶豫就點頭應下了。
阿燕明明沒看着李瑞,但幾乎是李瑞點完頭的下一秒,她就擡起臉,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炙熱“李小花,我們一起走吧。”
“你知道的,明天就是慶功宴了,就今天,今天晚上我們就逃,去我的村子裡,或者你想去哪我都和你一起,隻要你點頭。”
見李瑞搖頭,她眼中的熱度也沒有減下半分“你别怕,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我會陪着你的。”
李瑞還是搖頭,他還不能走,要不然宋嬰他們會把他打成折疊屏的。
“為什麼搖頭?”阿燕急得抓着李瑞的肩膀晃,像是想把她晃醒,語氣萬分不解。
阿燕急切解釋道“一開始日子可能會有些難過,但不會久的,我會…”她知道李小花有這張臉在這裡是待不下去的,沒有勢力沒有實力,美貌隻會是根吊死自己的柔軟白綢。
所以她要帶她離開這裡,去一個好地方,她可以賣唱,賣藝怎麼樣都可以,還有什麼是她能幹的…,她有些迷茫了,為什麼…為什麼這個地方給女人的選擇那麼少,也許她該多讀點書,這樣她就能知道到底怎樣才能帶着李小花活下去。
但總之不能待在這裡,待在這裡一切又會回去的,李小花的眼睛已經被那些所謂的權貴弄壞了,不僅如此還把她抛棄在了這裡,她極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會抛棄李小花。
但是李小花,她不能再被人挑選又被人抛棄了,她什麼都不會,琴棋書畫樣樣不通,作為一個舞姬甚至隻會跳一支舞,甚至她連話都不會說,眼睛也不好。
這種人,這樣的李小花,到底該怎麼活下去?
我得幫幫她。
阿燕直直看着李瑞纏着眼紗的眼睛,莫名感覺自己的眼睛也發酸了,強忍住這股酸痛的流出,她想她一定得幫幫她。
李瑞擡起手虛虛扶在阿燕手臂上,隻能搖頭,他想了一下,就擡頭對阿燕笑了一下,他想告訴她沒事的,别擔心。
但阿燕激動的表情一下凝滞住了,她慢慢放開了抓着李瑞的手,給李瑞的感覺就像是變成了初見時的樣子,又豔又冷。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你以為不管什麼事,都是隻要你笑一笑就能解決的嗎?”
“還是說你還想像以前一樣是嗎?”
“過着身不由己的日子,跪在别人身下過活?”阿燕每說一句話,聲音便冷一分,她最後還是重新緊握住了李瑞的肩膀,這次她更用力了。
“站起來!”
阿燕不等李瑞自己站起來,她就把李瑞拉了起來,她眼睛緊緊盯着李瑞,嘴巴一張一合,說出的清晰的傳入李瑞的耳朵裡。
“我最後再問你一遍,和不和我走。”
李瑞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搖頭,這次他張嘴比了個嘴型。
“等你?”阿燕重複了一遍李瑞的話,“等你,等你…等你…”最後她低下頭嗤笑了一聲“等你做什麼呢?”
等你攀上高官回來接她嗎?
李瑞其實一點都不明白阿燕為什麼說這些,也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又生氣了,也聽不進她尖銳的話,他隻看清了她眼裡的失望。
失望?對他失望?他讓她失望了嗎?
李瑞啊了一聲,擡起頭卻發現阿燕已經離開了,門口那已經不見那個扶着門回頭望他的身影,隻剩下一片衣角停滞片刻,又悄然溜走。
阿燕聽到身後傳來的焦急的腳步聲,哚哚哚,很清脆。
砰!
腳步聲停止了,換成一聲悶響和短促的叫聲——她摔倒了,阿燕幾乎就要轉過身,但她握緊了拳頭,步伐在外人看來一絲不亂,一副舞姬無情的樣子。
腳步聲很快又響起了,這次更加急促了,很快就到了她的身旁,阿燕餘光可以看李瑞,不知道怎麼她是怎麼想,隻知道捧着那把琵琶往她懷裡塞。
半天才知道繞過她,擋在她的面前,态度強硬的舉着那把琵琶,仰着臉看她,眼睛似乎有些發紅。
但其實隻是她的眼紗吧。
“讓開。”阿燕開口了,聲音比石頭還要冷硬。
李瑞沒有挪動一點腳步,還是紋絲不動的舉着那把花紋琵琶,看上去實在是讓人覺得厭煩。
阿燕低頭看了李瑞良久,緩緩向那把琵琶伸出手,一如當初接過李瑞琵琶的樣子。
阿燕指尖剛碰到琵琶,李瑞臉上的笑容就已經藏不住了,嘴微微張開,就等着一會兒好好和她說說話,阿不,是好好聽她說話。
琵琶從李瑞手裡脫離,李瑞頓時覺得像是少了一個負擔一樣,連呼吸都變成了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砰!
李瑞呆愣的捂着被推開的肩膀,不痛,他最在意的是地上的琵琶。
已經摔得破破爛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