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珩聽到“外室”兩字,太陽穴跳得直突突,一甩長袖,站得更遠了,骨節分明的手捏着剛寫好的契書,生出幾絲悔意。
沈昭驚得睜大雙眸,伸手想去捂嚴母的嘴,她還沒來得及細細講明緣由,隻先提起最近幾月要暫時離家,且不能回來,希望母親替她保密,若有朝一日路上相見,隻當不識。
嚴母隻沉浸于攀高接貴、婚配貴門的美夢中,又巧見剛才閨女的輕脫肆意之舉,誤以為他兩人互表心意,哪還記得自始至終謝珩并無任何偏頗,行止有度又事事避讓,莫說有半分私情,沈昭靠近他三分,都被他無情躲開。
她當然不敢肖想自家閨女能明媒正娶成為正妻,但以她姑娘的樣貌,做個美妾都稍顯屈就了,既是離家又隐姓埋名,除了被拐去當個面都不能露的外室,哪還有他法,她當即便惱了:“我不同意!你年紀小,可别被他糊裡糊塗騙了。”
“哎喲,您想哪去了,您小點聲,且聽我說。”沈昭拉她坐下,趴在她耳側,将前因後果一一道出,又把剛剛自作主張的提議問過嚴母,嚴母起初不置可否,但已近正午,過不了多時,嚴父回家隻怕更攪擾得雞犬不甯,謝珩還在院中等着帶她回晉國公府,便催促着嚴母給出個确定的答複。
自有了禦風,嚴父手裡有了閑錢,性子裡那懶惰勁便再也藏不住,更有甚者,讓自己瘸腿的親兒去代服役,兄長走得前一晚,嚴母坐在院裡哭到天明,他們離開後,嚴父變本加厲,喝了酒後對她動辄打罵,她猶豫良久,終是狠下心點點頭:“莫讓你爹知道是你出的主意。”
沈昭點頭應下:“那娘,我先走了,你照顧好自己,若有事——”
“哪會有什麼事,你長兄回來家裡就有頂梁柱了,”嚴母打斷她的話,她能被貴人相中是好事,若真當成了富家小姐不比跟着她吃糠咽菜強,隻是宅門深深,會有更多無形的限制束縛着她,“你自己也多加小心,莫沖撞了那些貴人,能忍當忍。”
“好,娘您多保重。”沈昭不忍看她泛紅的眼眶,于嚴母而言,這相當于讓她割舍自己養育多年的女兒,但她權衡之下,她忍痛釋手了。
沈昭轉身要走,卻被嚴母不舍拉住,從頭上扯下一枚銀簪,這是她成婚多年唯一首飾,與發絲糾纏的尾端還泛着特有的亮澤,“給自己買點新衣服。”銀簪塞到她手裡,嚴母低頭将她急匆匆推至門外。
沈昭鼻尖泛酸,透過門縫看到嚴母因低聲抽泣而不住顫抖的窄肩,心中湧起萬千思緒:“娘,若事成,我會讓人給你送銀子的,記得藏仔細了,可别被我爹拿去賣酒了。”說罷,走到謝珩面前,“我們走吧。”
謝珩目光向她投去:“都交代清楚了?”
“交代清楚了,請你記得我們交換的條件,走吧。”沈昭握緊手中銀簪,跟上了謝珩的腳步。
謝珩步子走得極快,若不是身量高挑,在人群中拔尖,沈昭隻怕要跟丢了,隻能看着遠處的幞頭餘帶垂落,如燕尾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蹁跹。
見他終于停下,沈昭快跑幾步跟上,原是急匆匆來了西市的成衣鋪子。
她确實需要置換一身衣物,能梳洗一番就更好了。
老闆娘一身碧色高腰襦裙,人比花嬌:“喲,二位來看看,咱們這上了一批新料子。”
這家成衣鋪子是西市最大一家,因着款式新穎,裁剪得體,許多官家小姐公子亦會來此。
謝珩不知這些,隻不過經過時看到二樓隔間并立,該有獨立的空間,保密性不錯。
他将一銀錠放置于桌上:“掌櫃夫人,煩請幫她梳洗一番,選幾件時新春衫。”
老闆娘利索地收下銀子,她見過出手闊綽的,但往往總賣弄炫耀一番,亮閃亮閃身上那幾兩碎銀,像施舍小娘子似的,即便買了也惡心半天,這公子二話不說直接掏錢當真爽快:“您可真來對地方了,後院備着熱水,新采的花瓣還沾着今早的露水,沐洗、濯發、敷面、畫眉點唇、梳髻、施妝,我們一水兒的齊備,您稍候片刻,半個時辰便給您一個如雪如玉的小娘子。”
語畢,便由幾個小娘子扶着沈昭進了後院内房。
屋内,白氣氤氲,彌漫着花的甜香,竹架上光是擦身的帕子便有三種,不同花香的香胰子置于桌上,脫下的舊衣物亦被整齊疊放在一側,三個娘子侍奉,一個娘子負責添置熱水,保持水溫。
沈昭惬意舒适地仰躺于浴桶中,怕是貴妃娘娘亦不過如此。
她們精心伺候着,以白玉刮闆蘸取益母草灰輕磨面部,待洗淨後敷上珍珠、白玉、人參混合藕粉調制的面膏,等半刻洗淨,輕柔地按摩她的四肢予以舒緩放松,待全身洗淨後,又單獨濯發,挑了三個帕子中最輕柔的一條為其擦幹。
這一套SPA下來,身上的疲累和酸軟一掃而淨,她坐在妝台前,望着銅鏡中的自己,身旁誇贊聲不絕于耳:“娘子真好看!不施粉黛都有幾分好顔色。”
沈昭細細瞧着,這話不假,有些人生就不凡,天賜皮骨,哪怕不以脂粉,即使暴于烈陽,沐于風霜,曆經霜華,仍氣韻猶然,原主嚴元清便如是。
老闆娘眼力勁兒十足,眼前這兩位既是貴客又是生面孔,難免不得一番讨好,親自上陣,為沈昭梳妝。
這小娘子若剝了殼的荔枝般,透着水潤,臉若瓊玉,眼如甜杏。
老闆娘将頭發均分為二,雙手擰實交纏于頭頂,不消片刻,一個簡單靈巧的交心髻而成,是時下女子最鐘愛的發髻,頗顯俏皮靈動。
在為她上妝的間隙,另一小娘子拿着一本畫冊,一頁頁為沈昭翻看:“姑娘,可有喜歡的樣式。”
畫冊上的女子皆着長裙,梳不同發髻,各花有各美。
沈昭平日很少穿豔色,念着謝珩祖母長久卧病在床,當下海棠花開正盛,窗外風揚起片片花瓣,落于窗前,沈昭便點了一套妃色為主的長裙:“就這個吧。”
這小娘子生的俊俏,老闆娘隻薄薄施粉,并未以濃色蓋其本身風華,以淺色點注于唇上,又用呵膠貼花子于額間,待在鬓邊繪上斜紅時,沈昭微仰着身子予以打斷:“老闆娘,如此就好,辛苦你們了。”
她不喜太繁複的妝容,何況畢竟探望病人,打扮得太過隆重總歸不妥。
老闆娘自是一切任聽客人吩咐,及時止手,眉目含笑地打量鏡中人,不由得好奇:這是長安城哪戶小姐,怎的之前從未見過。
待換上她挑選的新衣:朱雀鴛鴦紋白绫褙子配一襲寶華缬紋妃色紗裙,老闆娘仔細地将敷金繪彩輕紗披帛搭在她身上,輕輕攬過她的臂彎,得意地瞧着自己的“活招牌”:“走吧,小娘子,你家郎君還在樓下候着呢。”
這話可不禁說,沈昭解釋:“老闆娘,他可不是我郎君,他是——”
老闆、哥哥、兄長?
他們還沒串好供,該如何稱呼彼此,叫老闆太直白,叫将軍不合适,叫大人又生疏...
“好好好。”老闆娘滿口答應,但不出三秒便忘了。暫當小娘子害羞,扶着她下樓時,還不忘囑咐,“若有人提起,可莫忘了給我們招攬招攬生意呀。”
沈昭笑着應下,這兒一套流程每一步都恰到好處,既無多餘推銷又沒刻意打探,充分尊重客人私隐,又因人的喜好搭配,揚長避短,确是一家好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