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脊背上登時起了層薄汗,對上他探究審視的目光,與女子相處時避嫌不同,那眉目間殘存的幾縷君子氣消散,俨然像面對一個重刑犯,目似利刃,攜着徹骨的寒氣。
謝珩派楊方查探嚴元清平日來往之人,摸其脾性、喜好,如他所想,嚴元清與眼前女子大不相同。觀其言行舉止,總有些摸不清的怪誕,但她又不像失憶,仍記得身邊之事。
從嚴母言行所看,并未對她生疑,可她樁樁件件又不曾惡意傷人,體恤長兄,在面對血緣至親時,仍能以公正決斷,又有幾分膽識,與楊方所報“溫良賢淑、老實本分”相差甚遠。
沈昭心蓦地一沉,袖中手指用力掐入掌心,連呼吸都滞了幾息,但轉念想想,他今日在自己身上浪費了這麼些功夫,契書已下,哪怕有猜忌,總歸無憑無據,隻為試探罷了。
她輕顫長睫正視他,強裝淡然:“初遇那日,我大病初愈,有些燒糊塗罷了,難免渾渾噩噩,何況我同母親分别時,你親眼所見,她是我至親,總不會認不出我。”
謝珩顯然不信她這套說辭:“那加腸加蛋,子時是二十三點,又是何故?”他本不欲同她辯個明白,她身上有疑,但又查探無誤,事出突然,他也尋不到合适女子,既然已決定冒大不韪欺瞞母親,對她的身份反而沒那麼在意,何況據他所觀,這女子也并非大奸大惡之人,有些小機靈、貪财、好吃,反倒好收買。
他繼續道:“我對你的身份不感興趣,隻是契約已成,雙方自當有些誠意,我并非你的敵人,若你日後有疏忽,我若知曉一二,尚能互相幫襯,說與不說全在于你。”
他所言确有幾分道理,沈昭初來此地,多一個仗義執言的兄長,總比多一個各懷心思的敵人要好,何況他們還站在同一戰線上。
見他不欲細究,隻求坦誠,亦沒有逼迫的意思,可穿越一事哪怕沈昭的時代都尚未明晰,若直白地同他講起,約莫真會以為自己有癔症:“我來自九州,距長安有萬裡之遙,其間隔山望水,少有人涉足我的家鄉,我路遇嚴姑娘時,她置身泥沼,你的屬下見死不救,我也無能為力,她怕母親傷心,臨死前讓我假扮作她,繼續盡孝。”
沈昭說得坦然,本就虛實真假相摻,信與不信全看謝珩。
那夜搜山時,謝珩曾經過泥沼,任他們有武藝在身,若掉下去都需費一番功夫,兩個弱女子若無人相助,着實很難脫身。
她的話中仍有漏洞,但面容相似者衆,能以假亂真瞞過至親者少。
謝珩盯着她的眼眸,清迥明亮,若含秋水,他提審時,見過無數雙眸子,憤恨的、狠辣的、悲憤的、絕望的...
唯獨眼前這雙透着一股狡黠的坦蕩,像慢慢放置于水中的魚餌,明晃晃地誘引着周圍的遊魚,饑餓難耐的魚兒争相恐後地簇擁上去,被溫柔陷阱所誘。
沈昭迎着他的視線,上前一步,風乍起,她肩上的淺色披帛被風卷起,恰好纏在眼前人手執的劍上,細軟披帛不過輕紗一握,纏于劍身上卻如春蠶吐絲,至柔之物亦藏至堅,看似不堪一擊,卻比寒鐵鎖鍊更甚,讓執劍人的手難動半分。
沈昭并未留意,隻道:“大人若是不信的話,那我走咯?”
謝珩瞥見劍鞘上的軟紗,沉穩的呼吸霎時窒了幾息,但見她轉身要走,手臂繃緊,腕間驟然發力,纏在硬挺冰冷劍身上的披帛瞬時繃緊,在陽光下拉出一抹淺金色弧光。
回旋間,披帛如被風拉扯的流雲,将已走出幾步的沈昭倏地拽回,她踉跄轉身時,繡鞋踏着青石闆,紗裙如水中漣漪層層蕩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陡然縮短,謝珩甚至看清了她額間五瓣花上點染的紅珠,聞到發間甜膩的果香。
就在鼻尖将觸未觸之際,劍光如電,“铮——”披帛應聲而斷,沈昭足尖點地向後飄開丈餘,謝珩腳踏石闆,躍出幾丈遠,青色衣袍在空中劃開一道冷冽弧光。
被斬斷的半截輕紗緩緩飄落,如一片凋零的海棠花瓣,無聲地覆在兩人之間的青石闆上。
沈昭扯扯身上的披帛,輕聲抱怨:“剛買的新衣服就這麼毀了。”
謝珩皺眉振袖,複又上前幾步,開口卻問道:“那你的家人何在?”
眼見她眸中的光暗了幾分,像凝着遠方,聲線無波無瀾:“都死了。”
謝珩握劍的手徒然攥緊,劍鞘上的紋路深深勒進掌心,聲音啞然:“走吧,祖母和母親應是等着了,禦風的事我自會查明,将他好生安葬。”
将至門前,謝珩突然駐足,低聲問道:“對了,還不知姑娘芳名?”
沈昭豁然一笑,家沒了、親人、朋友都如行屍走肉般,甚至不知在她的時代還會存在幾許,她的名字還重要麼?
但見謝珩笃定地等着她的回答,山河傾覆之前,若是世上還有一人記得她,倒也不算全然湮滅,她應道:“沈昭。”
昭昭心瑩玉壺冰(注),确是個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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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聞今日謝珩會帶失散多年的小姐回府,王管家得了消息,一早便帶着家丁們忙裡忙外清掃,遠遠看見謝珩二人,沖着正忙活的一衆喊道:“少爺小姐回來了!”
他出門相迎,恭敬道:“少爺,小姐!”待見到沈昭時,眼中滿是慈愛,不覺得紅了眼眶,哽咽許久。
家仆們齊聲見禮:“少爺,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