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方默然,隻垂眼望着手中的木盒,裡面放着謝珩許下給沈昭的那座“小銀山”,既她已過了母親和祖母那關,正式入了國公府,這錢本是她應得之物,但人卻先一步不知所蹤,此刻握在他手,放也不是拿也不是,倒比烙鐵還灼人。
将軍之舉太過冒險,畢竟那女子口中無一句實言可信。
但一場空歡喜的是兩位夫人,他替将軍懸着一顆心,靜候安排。
院中花開正盛,蜂蝶群聚。
與前院張羅布置的熱鬧不同,此處隻餘兩個婢女微弱的抽泣聲。
謝珩邁開長腿,泰然坐于院中石凳上,他千辛萬苦“尋”來的妹妹不見,他處之淡然,挺直的脊背仍透出孤松勁柏之姿:“到底發生何事?”
夏安自覺受了天大委屈,張口道:“夫人讓我和春甯姐姐侍奉小姐,可小姐...小姐卻說讓我們二人清掃院子便罷。”
她雖不敢指摘小姐,但語氣到底含了幾絲不滿,她這雙巧手挽出的發髻最是好看,如今卻讓她清掃污物。
春甯不似她這般稚氣:“小姐心疼我們二人,便自己穿衣梳洗了,至于小姐何去,我們二人亦不知。”
春甯話說得得體,但她不知她家小姐确實是如此想的,沈昭尚不習慣事事有人伺候,她本就不是官家小姐,若嬌養出一身富貴毛病,由奢入儉難,日後被掃地出門,更沒了自理能力。
她本好意讓她倆歇着,可她們卻誤以為自己出了岔子,惹小姐不喜。
真安排灑掃衛生,又印證了她們所猜所想。
夫人交代她們事無巨細地侍奉好小姐,可她們越是殷勤,沈昭躲得越遠,何況她哪懂婢女仆從間亦有門第等級之别,隻出于讓她們歇着的好意,反而鬧了誤會。
謝珩雖平素和她們從無交際,隻能從話語中琢磨出幾分虛實:“小姐她初回府,尚不适應有人随侍,更不懂府裡人事往來,讓清掃便清掃,并非冷遇你們,何況,既已簽了身契入府伺候,差事還容挑揀?”他語調平穩,可質問一出卻帶着毋庸置疑的笃定。
饒是夏安也聽出其中暗含的不滿,随春甯一同跪下認錯:“奴婢不敢。”
自沈昭回府前,府中便傳得沸沸揚揚,國公府尋她十餘年之久,除了王管家和自小看她成長的老仆認識她,府裡來來往往換了幾批人,新晉的家丁隻當看熱鬧。
有言道:便是高門檐下的家雀兒,亦比外頭的野鹞子矜貴幾分,自帶傲氣。
謝珩甚少回府,對府中事務從不插手,他此話一出,兩個婢女吓得縮如鹌鹑般,隻知謝罪,心中自生的那點龃龉,全然無存了。
謝珩又問了沈昭離府前的細節,而後警示道:“小姐率性而為,但若你們再有旁的心思,好自為之。”
兩個婢女點頭稱是,待謝珩走後,抓起竹帚,再不敢多言一句。
楊方将手裡“烙鐵”遞給春甯:“替小姐收好。”轉身跟上謝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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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樓是長安城名聲最盛的酒樓,二樓及以上設有雅間,若是飯時去得晚了,拿着木牌等号的長隊能從街南排至巷北。
此刻已然過了飯時,但進出仍有零星客人。
一白衣公子手持錦扇,身後帶一個家丁,店小二見來人衣着不俗,笑臉相迎:“二位公子,裡面請。”
公子直接上了二樓,目光掃過一個個雅間,入夏後,雅間門檐上換了珠簾,兼具美觀與清爽,若有私事相商,仍可閉門而談,他收扇指向其中一間【雲水間】:“就這間吧。”說罷提步而去。
店小二禮貌地嘗試攔下:“這位公子,這間已有一位貴人提前訂下,不如你看隔壁這間,采光極好,能看到長安全貌。”
“去去去。”家丁将其推至一旁,“我們公子能來此便是給你面子,那間好就把那間留給旁人,我們就要這個!”
二人不由分說入内坐下,小二知道是硬茬,隻得去請示掌櫃的:“那您二位先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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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一手捧着半杯醪糟,另一手握幾隻肉串,在熱鬧繁華的集市遊走張望,方才那一頓飯她隻吃了個半飽,一覺醒來肚子空空,拿了幾兩碎銀便出門了。
大戶人家規矩真多,吃頓飯磨磨唧唧急死她了,一口飯總得反複咀嚼,才能下咽。
她初見欲留個好印象,總有些畏縮,吃得着實不夠盡興,誰知謝珩一介男兒身,竟也寥寥幾口,她暗道此非長久之舉,以後總得想個法子,若是每頓飯都要開小竈,她的荷包可承擔不起。
食肆爐火正旺,油鍋裡“滋啦”一聲,爆出蔥蒜的焦香,混着醬醋的酸鹹,在風裡打了個旋兒,又散成絲絲縷縷的勾人味道。
沈昭嗅着這縷香,遙見遠處一抹青,長身而立,潤雅肅清,她疾步而去,彎着杏眸拍拍他的肩,又繞到他另一側,歪頭道:“大人...兄長,你怎麼來了!不會你也沒吃飽吧。”
“給你一串,這我還沒吃呢!”她不情不願地舉起一隻肉串。
謝珩皺眉,微一仰頭躲開。
拿不準他的心思,沈昭悻悻收回,不吃算了,自顧自地吃着。
謝珩無奈搖頭:“走吧,既沒吃飽,去春風樓吃些小食。”楊方沒有多言,隻跟随在兩人身後。
來往行人不時駐足側目,偶有頻頻回首,兩人并肩而行,一個豐神俊朗,孤松若雪,一個仙姿玉貌,眉目如畫。市井喧鬧,行人來往如織,偏生到了他們二人身畔卻靜了幾息,就連檐上的栖雀亦通了靈性,歪頭啾鳴,似歎人間竟有此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