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深夜,天色如墨,“啪嗒”一聲動靜,驚醒了燒的迷迷糊糊的蓮玉。盯着淺色的帷帳看了一會兒,許是冰淩落了,她想。
蓮玉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顫聲呼出一口白氣:“水。”
一身绛色衣裙的宮人疾步走來。 “公主,”來人頓了頓,又改口道:“娘娘,我扶您起身。”
蓮玉勉強扯出一抹笑,更顯唇色蒼白。
芝兒是負責照顧她的宮人,也是偌大的深宮中唯一與她歸屬前朝的燕國餘孽。
她的國亡了,亡在蓮玉好心救下的罪奴手裡;她的父王母後死了,死在這隻養不熟的白眼狼手中。
沒力氣接過芝兒手中的水,蓮玉隻能靠着床欄、就着芝兒的手,小口啜着冷透的茶水。不免看到了芝兒手上的紅腫的凍瘡,緊接着又是一聲輕歎。
芝兒扯了扯衣袖,将手背蓋住:“不礙事的,炭火要緊着娘娘您取暖。”
蓮玉知道芝兒隻是安慰她,殿中的火盆早已經熄滅多時,她們哪還有炭呢?待到嗓子裡的幹澀稍稍緩解,蓮玉吩咐道:“将窗戶推開吧。”
若是之前蓮玉身邊的幾位年長宮女、嬷嬷,此時定會闆着臉教訓這位肆意妄為的小公主,可惜她們都死了,當着她的面。
銜玉殿四十七名宮人的鮮血染紅了青石闆路,彙成一條河,三年過去,銜玉殿暴雨之後道路上仍會流淌淡紅的血水。
芝兒推開窗戶,夾雜着碎雪的風穿堂而過,芝兒趕緊趕回蓮玉身邊,替她緊了緊身上披着的被子,薄被蓋了兩床,也暖不熱蓮玉的一雙手。
“什麼日子了?”她問,被關在銜玉殿太久,她已不曉世事更疊幾何。
“今天是臘八。”芝兒垂下頭,幫她掖了掖耳邊細軟的發絲,手指上也沾了些她梳頭用的木蘭香露。
原本烏黑秾麗的發絲早已失去了光澤,其中還夾雜着幾根礙眼的白,一陣熱流湧上芝兒心頭,僅僅過去了三年,公主如今剛剛雙十年歲,竟早生華發。
更别提散落的衣襟中露出的點點青紫痕迹,無一不表明金枝玉葉的身子受到了如何非人的待遇,芝兒仰起頭,讓淚重新回到眼眶裡。
“咳咳。”猛烈的咳嗽讓蓮玉的雙頰泛起病态的紅暈,她将手從錦被中抽出,抓着芝兒紅腫的手指:“拿紙筆來。”
從入冬便開始病的蓮玉突然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力氣,就像年少時見到卧床多年的太上皇最後一面時,皇爺爺不光陪她下棋,還親手捏碎了兩顆核桃剝開喂她。
那時候蓮玉就記住了,這叫回光返照。
信簡短的很,寥寥幾字向曾經的罪奴、如今的新帝求芝兒一條性命。寫完信,蓮玉仍不放心,褚庭早已經不聽她的話了,她命芝兒将首飾匣子取來。
自打新帝登基,她這個被囚深宮的前朝公主自然成了無數人的眼中釘,像樣些的首飾早已在她的授意下由芝兒拿去疏通關系,隻為讓她們在曾經絲竹管弦不絕于耳的銜玉殿能吃上一口熱飯、用上一塊炭火。
蓮玉将剩下幾樣不值錢的銀飾塞給芝兒,而後用盡全身力氣将妝奁扔到地上,一尾拇指大小的銀魚從破碎的妝奁間掉落,芝兒将其撿起後遞給她。
蓮玉擺擺手,不肯去接:“若是陛下不放你離去,你便将此物交還于他。”
這是曾經身為罪奴的褚庭身上唯一一件值錢的東西,在俘虜營中少年拼了性命也要保全下來的,他早亡的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
蓮玉曾經送了他很多寶貝,嵌着七彩螺钿的屏風,鑲着東珠、翠玉、寶石的蹀躞帶,削鐵如泥、象牙作柄的寶刀,可無論多貴重的禮物始終不能讓他開顔,少年手裡始終握着把玩的還是那尾小銀魚。
打小矜貴高傲的公主怎麼受的了如此輕視?蓮玉将其奪走,佯裝生氣怒吼“魚就應該呆在水裡”,而後将其扔進了荷花池。
少年冒着雪,在結冰的荷花池裡找了三天,以大病一場宣告無功而返。
實際上小銀魚被她悄悄藏在手心,可惜後來落入了妝奁的夾縫裡,她嘗試了許多次都沒能取出來。
芝兒握着銀魚,晶瑩的淚珠在眼眶裡來回打轉:“公主,我去求陛下,求他讓太醫來給您診治。”
蓮玉彎了彎嘴角,眼中卻盡是落寞,為了報複燕國帶給他的恥辱,褚庭力排衆議,留下了她這位身份尴尬的前朝公主,安置于後宮,任由他人磋磨。
看到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該是何等暢快的事?
她示意芝兒坐下,不緊不慢道:“待我死後,一把火燒了銜玉殿。”
蓮玉臉上的決絕恨意令人心驚,芝兒知曉蓮玉此話定不是輕易說笑,于是猛地跪下:“公主,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您一把火燒得幹淨,待日後陛下娘娘黃泉之中見到您,該有多心疼啊!”
她輕輕搖頭:“我向來不信鬼神,人死如燈滅,我這輩子做錯了太多事,害死了父皇母後,即使到了黃泉之下,我也無言面見他們。”
這句話仿佛耗盡了蓮玉所有的力氣,她的身子撐不住了,無力地從床欄邊滑落,卻又掙紮着起身。
“公主!”芝兒沖上前将她扶起,掌心被蓮玉身上棱角分明的骨頭硌得生疼。
蓮玉眼眶微紅,嘴唇翕動,半晌才哽咽道:“我要去窗邊看看,帶我過去。”
父皇與母後恩愛三十幾載,誕下三子一女,作為最受寵愛的小女兒,她口含美玉出生,一出生便是除母後外燕國最尊貴的姑娘。
國師為她取名蓮玉,父皇為她修建銜玉殿,一直到蓮玉及笄,父皇也舍不得讓她搬出宮去,于是蓮玉成了燕國唯一一位成年後仍住在宮裡的公主。
蓮玉在芝兒的攙扶下在窗邊坐下,細碎的雪花從窗縫裡鑽進來,落到她的手掌上,微微一涼,瞬間化成一滴細小的水珠,像是老天無意間落在她手心的一滴淚。
呼嘯北風中,雪花驟然變大,茫茫一片白的刺眼,蓮玉無力地擡起手,試圖擋在眼前,胳膊卻好似綴了鉛一般沉重。
她眯起雙眼,仔仔細細勾勒着銜玉殿中的一草一木。
她每年生辰都會種下的牡丹早已枯死,母後最喜愛的木蘭兩年前便被她和芝兒砍了當柴燒,還有荷花池裡的名貴錦鯉,為了給她補身子,芝兒刮魚鱗不知弄破了多少次手。
曾經的銜玉殿歡笑聲不絕于耳,如今隻剩下她和芝兒孤零零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