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辰神君府上,許久未曾響起的琴聲從湖心亭的珠簾後飄出,隐約能瞧見亭内有二人對坐,定睛一看,均醉眼朦胧,說起話來也是驢頭不對馬嘴。
“玄豹,嗝,你家神君前些日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嗝,你不說我可去找紅豆打聽了。”崇明頭昏腦脹,隻得靠胳膊撐着栅足案,逗得一旁的仙姬抿嘴偷笑。
對面的玄豹更是頭都直不起來,腦袋埋在肘彎,甕聲甕氣道:“喝喝,我還能喝,神君,他,他說,一會就回來,讓我好好招待你。來,接着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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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和神君,您怎麼也下凡來了?”蓮玉雖對着褚庭說話,餘光卻好奇地瞄着四周不計其數的杏樹,不自覺放慢了腳步,生怕踩傷了蟬翼般潔白脆弱的落花。
說話間,二人穿過了杏林,盡頭的宅院朱漆大門緊鎖,門口兩隻石獅子睡得歪七扭八、四腳朝天。
褚庭搖晃着扇子,臉上露出一抹遺憾:“本想來找友人一聚,可惜來的不是時候。”
林中阒寂得有些不尋常,隻因他一早安排玄豹将崇明打發走,若是玄豹手腳夠快,這會兒崇明應已經被喝趴下了。
蓮玉逃難似的被褚庭從大荒鬼市帶走,一路上悶頭發呆,直到她被帶到這個宛如世外桃源的杏林。
恍若夢境。
一想到兩人上演的這一出英雄救美,蓮玉方溫度消散的臉頰又開始發燙,悄悄擡起眼眸,視線從他瘦削的下颌滑過,男人蒼白的嘴唇讓她的心咯噔一跳。
“您的傷!”蓮玉急得差點蹦起來,都怪自己走神,他身上的傷不過一夜,怎麼敢到處亂跑?
蓮玉對他不愛惜自己身子的行為感到氣憤,語氣無意中重了三分:“神君,您傷尚未大好,怎麼又亂跑?”
褚庭被她像極了老天後的語氣唬得臉色一凜,眉頭不由得壓了下來,蓮玉見狀慌張自辯:“神君,我不是有意責怪您,隻是擔心您的傷。”
杏花簌簌落下,從她烏發堆雲的鬓邊落到肩頭,褚庭的視線随落花遊走。
果真心善,不管什麼阿貓阿狗,但凡遇上了就要救下。怪不得能将人家迷得五迷三道,恨不得将一顆心捧在她面前,任她玩弄。
他斂眸低笑,笑意卻不達眼底:“蓮玉上神可是将我當成那心胸狹窄之人了?蓮玉上神屢次救我,晏和感謝還來不及,何談怪呢?”
蓮玉被他說的耳根發熱,慶幸的同時心裡難免将悅椿和他放到一處比較。
可悅椿又有什麼錯呢?難不成沒按她的設想當一個高風亮節、光潔無瑕的神仙就是錯嗎?
九重天的神官面上光鮮,背地裡能深究根腳的又有幾人,那些個屠城的殺神不照樣受萬人景仰,她随口就能說出好幾個史書上都赫赫有名的人物。
她心裡默默歎氣,是她太過天真,總拿着不切實際的念頭往别人身上套。
金烏西沉,随着最後一抹黃昏隐入天際,圓月悄悄露頭,杏林中無數沉睡的螢火蟲被喚醒,仿佛将太陰星君的點點星光竊取,自私地拘于此處。
“蓮玉上神?”
一聲輕呼将蓮玉的思緒拽了回來,她扭頭一看,晏和神君手上正拿着一個繡了墨梅的芥子袋,針腳細密、花瓣栩栩如生。
記憶立刻蘇醒,這是蛛女裝布料用的。
蓮玉仰起臉,眼中暗含不解,身旁之人背對月華,周身猶如籠上一層細密、朦胧的紗,她卻清晰看見他唇角噙着的淺淺笑意,眼神比月色更澄澈如水。
“晏和買了這些布料也沒什麼用處,不過聽聞蓮玉上神的……友人有用到的地方,晏和鬥膽做個順水人情。”
說着,帶有體溫的芥子袋被塞在蓮玉掌心,燙得她微縮了下手指,可系帶處垂墜的琉璃珠觸感冰涼,又有些舍不得抛開。蓮玉眨了眨眼,斟酌幾許,推辭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知曉此物重要,即使她與悅椿今日生了嫌隙,也不能故意拒絕,眼睜睜看他為難。
天帝壽辰在即,悅椿愁得連日睡不好覺,她若是将芥子袋還回去,眼下還能去哪找到如此稀罕的七彩霓羅呢?
思來想去,終是合上掌心,擡起一張素白小臉,柔聲道謝:“多謝晏和神君體諒,但七彩霓羅何其珍貴,蓮玉絕不能白拿,您有何吩咐盡管提,蓮玉絕不推辭。”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的道理她心裡門清,晏和神君幫了她多次,所求的卻是些細枝末節、雞毛蒜皮的事兒。若不是當慣了善人,就是所圖謀的還在後頭呢,無論哪一種都讓她良心不安。
念及此,蓮玉壓下唇角笑意,水意融融的眸子恢複清靈,與其如此,晏和神君還不如獅子大開口,好叫她蒙騙過自己的良心,能安心承受他的善意。
“蓮玉上神此話當真?晏和确有事相求,隻是……”褚庭先揚後抑,佯作為難,故意賣關子将她的心吊得不上不下。
蓮玉果真被他唬住,屏息凝神,齒尖輕輕咬着下唇内側的軟肉,按捺住攪動不安的思緒,靜待他吩咐。
看蓮玉一副“不情願但不得不做”的别扭勁,褚庭心裡那股子鹹酸又開始作亂,仿佛無數尖牙利齒的蠱蟲鑽進他的血脈中,輕輕撕扯每一寸血肉。
曾幾何時,對他可不是這幅面孔。
心悅之人的手上若是沾了無辜之人的血,無論情絲再密、紮根再深,都會被蓮玉連着血肉一起生生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