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玉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老者吓了一跳,回過神來才發現,老者沒有絲毫法力,難怪她沒察覺到有任何異樣。
“老丈怎麼一人來這深山裡。”蓮玉迎了上去,幫他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柴火。
老者眨了眨渾濁的雙眼:“來?我就在山裡,都不知住了幾百年了。”
聽着老者的感慨,蓮玉輕笑一聲,純當他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使:“那老丈煩請您告訴我您家住何處,我送您回去。”
幫人幫到底,天馬上要黑了,留老者一人在山中,無異于給豺狼虎豹加餐飯。
“住哪啊?”老者眯着眼睛,似乎在思索:“想起來了。”
老者擡起枯瘦如柴的手臂,指了指蓮玉下山的路:“就在上面。”
蓮玉愣怔一瞬,緩緩回身,順着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從山頂下來,這一路上隻有一間屋子。
她的師門。
蓮玉呼吸漸漸急促,目光移到老者臉上,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審視,絕不漏掉每一寸,想從皺紋橫生的蒼老面容裡尋出一點故人的蹤迹。
肺中空氣被一點點耗盡。
快想起來啊!
或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熾熱,老者發現了什麼,陡然咳嗽起來,半晌呼吸才平複:“師、師姐,你是蓮玉師姐!”
蓮玉擰起眉。
“我是阿清啊,師姐。”
“阿清……”蓮玉眉宇間浮現一絲困頓,怎麼都做不到将腦海中那個微胖略黑的健壯身影與眼前人聯系起來。
老者面露赧然,輕輕撫上生出無數黃褐色斑點的臉頰:“師姐成了仙人,自然是青春不老,可我卻……”
“阿清。”蓮玉握上他的手,被掌心幹柴似的手感驚了一瞬:“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師門隻剩下你一人了嗎?你怎麼成了這副模樣?”
一連串問題襲來,阿清一時反應不過來,蓮玉見他随時可能昏過去的模樣,提起地上的竹筐背到身後,牽着阿清朝山上走去。
一路上,阿清邊走邊說,與其說是回答她的問題,不如說是喁喁細語:“成仙哪裡是那麼容易的,成不了仙隻能生老病死了呗。能比凡人多活幾百年,我已經很滿足了,我如今……哎呦,我都想不起自己幾百歲了。”
蓮玉默默聽他講這些年的故事,她飛升後沒多久,師父便去了,餘下的師弟師妹天分高的尋了新門派,天分差的便回鄉去了。
到最後,阿清竟成了青衍宗唯一一個弟子。
守着山門,一守就是數百年。
推開挂着蛛網的正門,一路走到最後,才看見兩間稍完整些的瓦房,一間用作起居,另一間壘了竈台。收拾得說不上多整潔幹淨,畢竟阿清如今僅剩的靈力也隻是維持着經脈不散。
蓮玉下意識捏了個訣,還沒來得及灌輸法力,便被阿清按下手。
“師姐,莫要沾染凡人因果。”
她垂眸望着阿清的手,嘴裡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她的芥子袋裡丹藥不少,老君的金丹或許不能助阿清突破瓶頸,延壽數百年也是個好選擇。
“師姐,師父特意交代過我們,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也不要打擾你。”見蓮玉皺着眉,阿清低聲解釋:“你飛升後便脫離五行之外,師父說仙人之事,再小也是大事,凡人之事,再大也是小事。你有你的難處,我們不能再給你添亂。”
蓮玉低下頭,看着身旁的水缸,青衍宗每個弟子入門後都要去山下挑上半年的水,鬥轉星移、物是人非,隻有死物留存了下來。
漸漸的,水意映到蓮玉眼中。
“無妨。”蓮玉開口,被自己幹澀的嗓音驚到:“我幫你收拾一下院子。”
阿清搖搖頭,依舊堅持:“師姐,你快回去吧,别耽誤了正事。凡人命數天定,莫要因此傷懷。”
“憑什麼呢!”淚水還是從眼眶裡掉了下來,在生着青苔的石闆上暈開:“我已經是仙人了,怎麼連身邊人都護不住。”
雙手捂上臉頰,感受着掌心的濕潤。
“阿清你知道嗎,那些神仙就算死了,還能在無妄海滋養着魂魄,待來日機緣大成,投入輪回中繼續成仙。”
“你甚至不用修煉!”蓮玉放下雙手,踉跄着後退,扶着水缸邊緣:“做個面朝黃土的老農,做個富甲一方的鄉紳。待時機到了,隻需有人想起你的姓名,你就能在九重天上擁有神位。”
阿清眨了眨眼,遲疑地回應:“或許仙人有仙人的打算。”
蓮玉忽然直起身子,朝阿清走去,嘴唇動了動,艱難吐字:“憑什麼!”
這番話聽到阿清耳朵裡無異于驚雷貫耳,又驚又吓,一雙渾濁的眼睛緩緩睜大,幹癟的嘴唇翕動幾下,話被咽了回去,隻是無聲垂下了頭。
寂靜就像山中的霧氣,一瞬間在院子裡氤氲開來。
“師姐……”阿清吞吞吐吐道:“能活着,能比尋常人活得久,阿清已經很知足了。山腳下的村子,五十年前遭叛軍屠戮,尚不會走的孩子也遭了迫害。師姐,師父總教導我們要知足,阿清如今已經很知足了。”
知足,蓮玉掀起眼簾,盯着烏黑發亮的水缸,水缸活了五百歲,水缸是不是知足,讓你像水缸一樣活着,你知足嗎?
反駁的話就在嘴邊,蓮玉輕咳一聲,改口道:“我先回去了,過幾日再來看你。”
說罷,急匆匆擡步朝外走。
太過失态、太過失控,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都怪那人!
都怪他!
“師姐。”阿清叫住她,搔了搔紮不成髻的白頭發:“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師姐下次來,或許我都不在了。”
蓮玉揚了揚嘴角,臉上浮現出一股無可奈何的釋然:“那就好好修煉,等師姐接你去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