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中秋夜宴。
原本是王家的私宴,隻是裴王兩家私交頗好,聽聞王家有吟月賞花的風雅家風,特意送來一株進貢的上好丹桂花,以作祝賀。
王家家主,也就是王令淑的伯父十分欣喜。
于是遂下了帖子,廣邀知交好友,一起于園中吟詩賞花,讓小輩之間彼此結交認識。
那時候的王家權勢日隆,又兼底蘊深厚。
想要赴宴的世家權貴,其實數不勝數,不少人削尖了腦袋都進不來。謝凜最終能出現在王家,其實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意外。
他雖是謝家人,卻出身不起眼的寒微旁支,身份低微不顯眼。
偶然出現,是個錯誤。
很快,錯誤被矯正。
謝凜離開了華貴奢靡的中秋夜宴。
中間與當時的王令淑,可以說是不過片面之緣,更别提有時間領略宴會上的風雅行徑。
很快,他便離開了華貴熱鬧的宴會之上。這麼短的時間,又足足隔着八年之久……他怎麼會對當年的事情如此清楚?清楚得好像,反複咀嚼回憶過千萬遍一般。
即便是王令淑自己,也想不起來到底有些什麼。
可謝凜有什麼理由記住這些?
彼時的謝凜,出現在王氏宴會上,徒增旁人的恥笑鄙夷罷了。他如今權勢俱全,何必回憶那樣恥辱狼狽的往事,隻怕每一次想起……
都對王家,對王令淑恨得牙癢癢吧。
可此刻的謝凜從容不迫,好似對那些羞辱不堪的往事并不在意,操控着她,一句一句帶着她回憶八年前的中秋夜宴。
“這是你那時最喜歡的櫻桃煎,按着八年前王家秘制的法子所做,味道一如當初。”
“這是八年前,你應和裴禮而寫到一半的詩。”
“翩翩鴛鴦侶……”
他一字一字地念,齒間仿佛含着堅冰,被他咬斷嚼碎。似笑非笑看着她,那眸光好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剝了般,卻偏偏端出容止雅正的貴族風範。
王令淑不知道他為什麼停下來。
但她知道,謝凜大概是快要撕開那層溫雅的僞裝了。
他看她的目光,又滲出濃稠複雜的古怪情緒。
王令淑厭惡他這樣。
“怎麼,這麼多年了,”王令淑刻意頓了頓,唇邊浮現出一道譏諷的笑意,眸光直直落在謝凜面上,“謝司徒還是做不了詩,賞不來風雅?”
謝凜按着那張寫着半首詩的紙張。
下一刻。
王令淑的後脖頸驟然被他攥住,身體被拽離開桌案,整個人幾乎鑿進他懷中。
她身體扭曲,劇烈掙紮起來。
謝凜卻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她越是掙紮,他就越是用力。兩個人像是糾纏不休的藤蘿,越是想要逃離,就越是被勾連纏絞在一起。
“……松手!”
“論作詩和風雅,我自然比不上裴禮。隻可惜,他沒有我命硬。”
他的呼吸掃在她頸窩,仿佛是要噬人的野獸。
王令淑聞言冷笑。
他這樣的無恥小人,自然命硬得很……擋他路的人,都被他掃清了。
反倒是父親伯父那樣的君子,卻因為謝凜,死在了朝堂的明争暗鬥中。連帶着整個王家,不可避免地滑向傾頹,以至于到如今連十兄也……
想到這裡,王令淑心下悲恸。
她愣愣看着桌上的琥珀夜光杯,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的中秋夜宴上。
酒是新釀的葡萄酒,她實在貪杯,躲在桂花樹下一杯又一杯地喝。十兄不知道從哪裡摸過來,見她喝得醉醺醺,擡手便給了她腦袋一巴掌。
這可惹惱了王令淑。
她擡腳便要踹十兄,對方卻閃躲得靈活。
兩人就這麼嬉鬧起來,将席間的珍珠缸瑪瑙碗摔得滿地都是,昂貴的葡萄酒更是滿地橫流。鬧到最後,她也打不過十兄,氣得捂着臉裝哭。
十兄不得已,隻得給她賠罪。
還向天起誓:
“自此日起,我必定當個合格的長兄。”
“為我小妹做倚仗,隻要活着一日,便護着她一日,斷然不會讓她被人欺負,更不會叫她流一滴眼淚!”
“若違此事,我壽将不永,來世不得在與十一娘做兄妹。”
說完,十兄接過仆人遞來的夜光杯向她告罪,一口飲盡散着月光的葡萄酒,對着她笑得毫無芥蒂。
王令淑空洞的眸光流露出痛苦的追憶。
或許是因為她沒有再掙紮。
謝凜的鉗制輕了些。
王令淑微微側過臉,輕聲說:“我要喝一口葡萄酒。”
“睹物思人了?”謝凜的話裡帶着毫不掩蓋的譏諷,冰冷的指節滑過柔軟的脖頸側,驟然攥緊她的下颌,“今日不是讓你在我這裡,想着别人的。”
王令淑反問:“我難道還要想着你?”
謝凜哂笑了一下。
他松開了手,擡手兀自整理衣領,舉止斯文。
看向她的眸光陰晦難明。
王令淑嫌惡地抽回衣擺,擡手取來夜光杯,仰臉便要飲盡。
然而自上而下,一隻手攫走了她唇邊的杯盞。謝凜居高臨下俯視着她,漆黑冰冷的眸中沒有情緒,像是暗中窺伺的毒蛇,伺機而動。
隻有幾道織金綴玉的長帶垂落在她肩頭,沉甸甸的。
他擡手,喝了她剩下的半盞酒水。
赤色的葡萄酒水令他唇邊多了些血色,反而使得他冷峻的眉眼,越發不近人情。謝凜倚靠在丹桂樹下,藏身在陰影裡,淡淡看着池水裡一雙鴛鴦。
王令淑不記得八年前的王家,是否養了這樣一對鴛鴦。
一如不記得桌上的半首詩,是不是自己所寫。
她如今的記憶,很多都模糊了。
隻是,天上的月亮又被烏雲所籠罩,很快園内便隻剩下燈籠光。再片刻,細細密密的小雨又灑落下來,如同簾幕般霧蒙蒙地籠罩了一切,澆熄明滅的燈籠。
王令淑坐在雨中,隻覺物是人非。
她的指尖抹過發黃的竹紙,看着上頭風骨俊秀的字,有些恍惚。
她寫不了這麼好看的字了。
她這雙會調琴弄香、寫詩注文的手,于五年前被毀了。隻是後來握住筆,落筆的字迹顫抖不成筋骨,像是扭曲的蚯蚓,實在難堪的很。
所以,她再也不碰紙筆。
那時候,謝凜還遠不是現在的謝司徒。她剛剛嫁入謝家時,謝凜還是出身不顯的旁支子弟,剛剛入官場,勢頭卻好得令人所忌憚。
朝中嫉恨他的人數不盡數,家中忌憚他的嫡支子弟也不少。
他當時處境艱難得很。
雖然他從不說,對她的态度也冷淡得過分。
可有一回,他徹夜未回,官府稱他酒後驚馬,死生不知。
王令淑還是心急如焚,想要設法去尋他。可謝家門戶緊閉,不許她出門,更不肯抽出人手連夜去尋他。沒辦法的王令淑頭一次半夜爬了牆,跳下比她還高的牆,孤身騎馬奔回王家求援。
為了躲避宵禁的官兵追捕,她在倉促中險些摔下馬。
王令淑緊緊攥着缰繩。
她半隻手險些被勒斷,鮮血淋漓。
忍着痛,拽着缰繩,一聲不吭跑回王家,驚擾了整個王家為她奔勞。
最終在城外樹林中找到了謝凜。
他被人暗算,昏迷着挂在受驚的馬上,在林中摔入了山崖下。找到的時候,他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骨頭盡碎,整個人隻剩下最後一口氣。
王令淑顧不上自己的傷,抱着暈過去的謝凜,嚎啕大哭。
她那時候覺得,自己從未這樣心疼過一個人。
她在心裡暗暗想,要對自己的夫君好一點,更好一點。如果這世上沒有人真心待他,那她王令淑,便做那個最真心待他的人。
無論如何,至少不能讓别人這樣欺負他。
此事稍定。
謝凜回了謝家養傷。
王令淑則被盛怒的父親關進了祠堂反省。
總之,兩個人都不好過。
雖然不在一處,但在王令淑心中,兩個人也算是患難夫妻。不求多麼深情厚誼,可她有時候也覺得恍惚,不知道如何就走到了如今這樣一步……
走到了,他要拿她的血親威脅的地步。
王令淑閉了閉眼。
大概是她眼中的怨恨惹惱了他。
“你執意與我作對也好。”謝凜丢開手裡的酒盞,一聲脆響,他扼住了王令淑的肩膀,濕漉的眉眼隻剩下冷意,“隻要付得起後悔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