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耳鳴,王令淑隻聽到了後面一句話。
她恍然擡眼,看向門口。
明亮的日光灑落在女子天青的裙裾上,流動出柔和的光彩。女子站在珠簾内,娉婷的身影像是初春的楊柳,搖曳生姿,柔美動人。
好生的鮮亮輕盈。
王令淑覺得她有些眼熟。
可她這些年記憶越發不好了,盯着女子看了好半天,才勉強從記憶中翻出一道熟悉的影子。加上一些揣測,王令淑大緻猜出了她的身份。
是謝凜從前的青梅竹馬,蕊娘。
也是他本該求娶的心上人。
王令淑心口湧出說不出的情緒,令她的呼吸有些不暢。
“不勞你費心。”
王令淑語氣淡淡。
蕊娘并不意外,反倒是自顧自走了進來,坐在王令淑身側。
“阿凜将妾接進來這麼久了,卻遲遲沒來拜見姐姐,妾心中實在是不安得很……”蕊娘柔聲說着,似乎是有些羞澀一般,低垂着面容遲疑說,“聽聞姐姐病了,妾便自作主張,前來探望拜見姐姐。”
她語調溫柔可親,容色又真誠。
若不是話裡的機鋒毫不遮掩,王令淑倒以為她是真心來探望自己。
真是個急性子,這樣迫不及待地前來宣示主權。
“來見一見我也好。”王令淑微微一笑,搭在案幾上的無名指微敲,緩緩說,“否則沒名沒份的,住在謝家,倒叫别人攻讦謝司徒狎妓宿娼。”
就差指着臉罵,說她和煙街柳巷裡的娼妓沒什麼分别了。
這話刻薄得蕊娘臉色難看。
但很快,她又露出更愉悅輕慢的神情出來。
這麼多年不見,王令淑竟然成了這副模樣,真是沒了半點當年的襟懷與氣度。尤其是鏡中的這張臉,雖然美貌依舊,卻仿佛是開到腐爛萎靡的花,毫無生機。
當初再怎麼明豔攝人,如今也不過是惹人讨厭的深閨怨婦罷了。
蕊娘收斂心神。
“是啊,好久不見姐姐了。”她取下架子上的褶衣,披在王令淑肩頭,又取了木梳親自為王令淑梳頭,“不過七八年的光景,姐姐的頭發竟白成了這樣,隻怕過得不大好吧?”
王令淑懶得理她。
淡淡垂眸,問道:“你今日來,到底想要說些什麼?”
蕊娘微笑,輕聲說:“阿凜如今是謝氏家主,也該悉心培養小輩,可惜他卻沒什麼親兄弟可支應的。又聽聞姐姐膝下隻得了歲歲一個女郎,這樣一來,實在人丁單薄……”
王令淑聽得不耐煩。
這日頭本就亮得刺眼,晃得她頭暈想吐,偏蕊娘說話又嗡嗡絮絮的,實在煩人。
她将手裡的詩集放回到桌上。
“直說。”
不知道怎麼回事,整個妝台幾乎被掀翻,胭脂水粉钗環珠鍊劈了啪啦砸了一地。蕊娘仿佛是被吓到了,臉色煞白,看鬼一樣看着她半天。
“……是……是妾聽阿凜說,要将珠郎玉郎記在姐姐名下。”
王令淑恍惚了一下。
又突然冒出兩個名字,頭痛尖銳得仿佛要将她的腦袋劈開,想要想一想,卻一大半天似懂非懂。
她隻得問:“你生的?”
蕊娘不知道為什麼低下頭去,隻是點點頭。
王令淑又問:“多大了?”
蕊娘擡起頭,沖着她露出溫柔的微笑,一個多餘的字也沒有:“是雙生子,八歲。”
王令淑靜坐着。
蕊娘看向她的目光似乎有些得意,但王令淑有些分不出神去教訓她,她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些惡心。王令淑将這股惡心壓了下去,奪回自己的木梳,囫囵将頭發綁了起來。
做完這些,王令淑站起身。
蕊娘還沒反應過來。
啪!
王令淑的巴掌扇得她沒反應過來,隻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半邊臉火辣辣地疼。扭過臉對上王令淑高高在上的目光,羞恥憤怒才後知後覺湧上心頭,蕊娘氣得幾乎要撲上去同王令淑扭打。
“王令淑!你瘋了!”
她都落得什麼境地了?還敢這樣飛揚跋扈!
真是不知道死活!
但理智讓她冷靜下來,不要同王令淑這個瘋子計較。
“若是讓歲歲看到你們母子三個,别怪我繼續給你教訓。”王令淑往她走來,仿佛是要再給她一巴掌,“也别怪我沒提前給你打招呼。”
蕊娘忍不住冷笑。
“你能給我什麼教訓?”
“你們王家都死絕了,還有誰給你撐腰?”
“難道你還指望阿凜不成?”
王令淑陰沉着臉,不說話。
但即便隻是如此,蕊娘心中還是有些忐忑。别人不知道,她卻是知道的,這位出生在王氏鼎盛之時的王十一娘,從前是怎樣驕矜恣意的性子。
那時候,才是真的沒有人敢……
可那又如何?
早就今非昔比了!
“你還不知道吧?”蕊娘的聲音柔和下來,仿佛在為什麼忍耐着,狀似不經意說,“說起來,姐姐的阿兄死得倒也是時候,否則阿凜眼下可有的忙呢。”
聽到她阿兄的死,王令淑果然越發臉色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
蕊娘溫柔輕笑了一下。
“不過妾是婦道人家,不懂朝野中的事。”
“但在家中待了這麼久,上上下下都成了一家人,有什麼事情也不會刻意瞞着妾身……總之,大家高高興興的事情,妾身卻看得出來。”
“姐姐以為呢?”
她這些話拐了許多彎。
但内裡的意思,王令淑卻聽得再分明不過。
蕊娘是說,阿兄的死與謝凜有關。
更或許……阿兄的死,也許是他擋了謝凜的路,被謝凜親自攔路石處理掉了。難怪,難怪他那麼快,就找到了褚靈子來威脅她,隻怕一切早就在他的計劃當中了。
王令淑對上蕊娘挑釁的笑容。
她忽然連沖過去與她厮打的力氣都沒有,隻覺得天旋地轉。
謝凜害死十兄的念頭一起,她便忍不住思考這些年忽略掉的細節。還有,王家為什麼會在短短時間内迅速傾頹?這個問題若是要細說,很複雜,但若是簡單地說……
眼前的蕊娘都能概括出來。
因為謝凜坐大,打破了世家之間的平衡,王家首當其沖必須避其鋒芒。
可究竟是避其鋒芒,還是遭了算計?
這些東西,都引着王令淑去探究,可她卻不能立刻就去計較。雜念在腦中盤旋許久,她隻能硬生生按下去,讓自己暫且鎮定下來。
王令淑忍得喉嚨發癢。
對着蕊娘這張春風得意的臉,她緩緩吐出一口氣,緩了過來。她的體面有沒有無所謂,可歲歲還待在謝家,她就必須為歲歲撐出幾分體面來。
王令淑心平氣和開口道:“這些話,你不如說給謝……”
“我瞧着姐姐可憐罷了。”蕊娘打斷了她的話,她的臉上沒有了慣有的溫柔笑意,眼中譏諷毫不掩飾,“否則,我瞞着你,豈不是更有意思?”
瞞着她,豈不是更有意思?
是啊,如果沒有蕊娘點破這一切,她還會被褚靈子這顆甜棗哄得死死的。
謝凜要她做什麼,她就會做什麼。
全然不知道,他指頭縫裡漏出來的那點好處,本身就是從王家搜刮來的。他盡可拿着這點虛假的甜頭,哄得她團團轉,讓她對他百依百順,做他手裡的傀儡人。
多可笑啊!
是把仇人當作救世主,百般搖尾乞憐。
甚至或許偶爾還會在恍惚時,疑惑兩人也曾有些舊情,他才會如此對她費盡心機。
可原來……
早在與她成親之前,他便與蕊娘有了一對雙生子,兩人這麼多年指不定有多恩愛。如今他掃除了王家這麼大的障礙,便堂而皇之将蕊娘與孩子接了回來,要養在膝下。
她卻以為,他至少對歲歲是真心疼愛。
至少歲歲有父親疼愛庇護。
不隻是她,連歲歲也是他們一家四口的攔路石,也是一個笑話。
她可以是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