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令淑隻覺得煩躁,他說的每一個字都令她作嘔。
她恨不得自己此刻聾了瞎了才好。
不,謝凜死了或許還好些。
“你閉嘴。”王令淑連連後退,順手摸到了櫃上的梅瓶,用力将梅瓶推下來,“你若想與我做一對面上夫妻,就對我有些尊重,否則别怪我讓你面上也難看……”
短短一句話,說出來卻仿佛抽幹了她全身的力氣。
王令淑靠着櫃子,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碎瓷片迸濺得四處都是,被日光照得閃閃發光,很是刺目。屋外的奴婢聽見聲響,卻悄無聲息,四周便隻剩下謝凜從容吃茶的細微聲響。
他對上她的視線,微微一笑。
王令淑心口發寒。
“好。”謝凜仍是那副好說話的模樣,斯斯文文地擱下茶盞,擡手招貓狗似的,“坐下。王家确實有一件事,該由你親自來辦,才顯得我重視。”
王令淑不過去。
也不說話。
謝凜便自己道:“王珩年紀太小,若要掌家,身後須得有信得過的人扶持。這個人得由你親自拔擢,給那些老東西一個下馬威,日後才能省事。”
“你什麼意思?”
若是往日,王令淑自然會用自己的心腹。
可如今,她的心腹早已被謝凜一個一個地剔除掉了。
謝凜要笑不笑看她。
“傅忱如今不光管着你的陪嫁産業,連昔日王家的田地鋪子,都有不少被他收購了過來。”他仿佛很是欣賞對方,毫不吝于贊揚,“如今三教九流,都賣他的面子,勢力可謂是不可小觑。如此才華,确實出衆。”
王令淑呼吸微滞。
她以為,傅忱已經死在了謝凜手裡。
沒想到,他竟然還活着。
若是傅忱還活着,那他确實可以托付。
兩人自幼相識,情誼本就深厚,成親後更是随着她到了謝家。最重要的一點是,傅忱确實行事穩妥,心思缜密。
但是……
“你又要什麼作為交換?”王令淑疲憊道。
“過些日子,是歲歲生辰。”
王令淑一愣。
“我答應了她,要帶她出門看馬球賽。”謝凜看向她的視線沉了幾分,仿佛是警告一般,“當日你若再胡鬧,就别怪我将傅忱剁了。”
“好。”
王令淑回答得很快。
她終于有了一絲力氣,站起身。
謝凜走來,徑直将她打橫抱起,走出門去。
大約是猜到她會掙紮,他視線掃過滿地的水痕與碎瓷片,淡淡諷刺:“若你的好侄兒聽聞你與我大吵一架,隻怕病得半死,也要來催你與我和好。”
王令淑不掙紮了。
她喉間又癢得厲害,隐隐溢出腥甜。
見兩人這樣出來,王家仆人面上都閃過驚異,随即深深埋下頭。
謝凜沒有讓王令淑久留。
天色也不早,回到家中,已然天色泛黑。
暖黃的燈籠下,門檻上坐着個小小的女童,瞧見牛車停下便快步朝着王令淑撲過來。王令淑猝不及防,便被撲了個滿懷,下意識矮身來抱她。
女童身體又軟又暖,依賴地蜷在她懷中。
王令淑冰冷的胸腔也暖起來。
“過來。”謝凜自她身後走過來,仍是威嚴不失溫雅的語調,卻是徑直伸手将她懷中抱走了謝幼訓,“胡鬧,誰叫你坐在這裡吹冷風?”
語氣随時責備,謝幼訓卻是半點不怕。
她抱住謝凜的脖子,奶聲奶氣說:“是我也想見舅舅,還有阿父阿母。”
謝凜哼笑了聲:“我看你是想挨戒尺。”
“阿父!”謝幼訓咯咯笑起來,伸手去夠屋檐上挂着的燈籠穗子,咕哝着說話,“夫子今日沒給我布置課業,我一下課就來找阿母,可阿母不在。來找阿父,阿父也不在。我想你們嘛……”
昏黃燈火下,父女二人眉間都帶着笑。
王令淑悄無聲息在一側站着,也覺得好像沒有那麼難受了。
謝凜道:“等你過生辰,阿父和你都告一日假,帶你和你阿母出城去看賽馬。”
謝幼訓高興得手舞足蹈。
謝凜一面訓她,不許她亂動,一面卻将她抱坐到了肩上。
夠到了燈籠穗子,于謝幼訓來說,也是了不得的大喜事。她好奇晃了幾晃,晃得暖黃的燈光都傾瀉到王令淑身上,便又張開手,笑着要阿母抱。
王令淑迎着女兒的視線,下意識笑了笑。
她走去,要接過謝幼訓。
“沉。”
謝凜拍了拍謝幼訓。
謝幼訓隻好收回手,乖乖坐在謝凜肩頭。
仆從們垂首立在門外,悄無聲息,卻還是忍不住擡眼悄悄打量謝凜幾眼。王令淑察覺到了,卻沒有說什麼,隻是跟在父女兩人身側。
一路上,謝幼訓都在叽叽喳喳地說話。
大概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天生便有使不完的生命力和傾訴欲,什麼小事,謝幼訓都要高高興興地說給兩人聽一遍。
原本沉默的氛圍,盡然算得上和諧。
謝凜抱着謝幼訓,一路将王令淑送到主院,才拍拍謝幼訓的腦袋,說:“太晚了,今夜宿在你阿母處。”
“那阿父呢?”
謝幼訓歪起腦袋,雙眸明亮。
謝凜沒說話。
玉盞急急忙忙上前,為謝幼訓整衣,輕聲道:“郎主天不亮就得起來上朝,所以……”
“我今夜也宿在這裡。”
謝凜打斷了玉盞的話,似笑非笑看向王令淑。
不隻是謝凜,整座院子裡的視線,都悄無聲息地落在了王令淑的身上。
兩人分居已久,這在謝家不是秘密。
至于分居的緣由,現在謝家的大部分仆人都不清楚,卻能看得出來,此事不願意的人是王令淑。否則,謝凜何必将主院讓給她,甚至逼着不願意管事的王令淑掌家。
王令淑心頭又生出煩悶。
她想起白日裡珩郎話裡話外的暗示與懇求。
她看着滿心期待等着生辰一起出去看馬賽的歲歲。
“準備被褥。”
她還是出聲。
這些傀儡線、沒頂池塘一樣的視線,驟然潮水般消失,隻剩下王令淑仍有些遲鈍地站在原地。她對上謝凜黑沉沉的眼眸,疲憊地轉過身去。
仆婢們迅速開始張羅準備。
沐浴過後,謝幼訓還精神着,非要和王令淑一起翻花繩。
謝凜開口要訓她。
“你先去睡吧。”王令淑先一步開口,語調是少有的溫和,垂首微笑看着身側的歲歲,“我把歲歲哄睡了,便回去。”
謝凜沒有應她。
王令淑等了許久,隻身側的光線驟然被擋住了不少,原來謝凜已然坐在了不遠處。
架子上放着些雜書,他順手抽了一本。
聽着紙頁被翻動的聲音,王令淑也懶得管他,自顧自和謝幼訓翻花繩。她年少時貪玩,什麼抓子兒、鬥草鬥花、簸錢、翻花繩百無禁忌,什麼都玩出了自己的一番心得。
落在謝幼訓眼裡,實在很了不得。
沒一會兒,謝幼訓就被哄得隻顧給她喝彩,一味求王令淑教自己。
王令淑看了眼更漏。
“你現在乖乖去睡覺,明日我教你。”
“阿母騙人,明日夫子便不給我放假了,哪能來見阿母?”
小小的人兒,很不好哄。
“那等你過生辰,我不但教你翻花繩,還教你抓子兒。”王令淑哄着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軟軟的臉頰,笑出了聲,“怎麼,阿母也信不過?”
謝幼訓眼珠骨碌骨碌轉。
她扭過身去,抓住謝凜的衣袖,告狀道:“阿父幫我!”
謝凜放下手裡的書。
王令淑和他視線對上,面上的笑無聲消散,氣氛有些冷。
謝幼訓仿佛是察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