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開了手,端坐回去,小聲說:“那……那歲歲去睡覺。”
“阿父幫你。”謝凜收了書本,走過來坐在王令淑身側,垂眼看了她手裡的花繩片刻,輕笑着看謝幼訓,“這有什麼不會的,看着。”
青年常年握筆執卷的手指修長勻稱,随意挑起朱紅的絲線,翻了過去。
頃刻間,便是新的花樣。
“哇!”
謝幼訓大為驚喜。
王令淑則是看着他手裡的花繩,微微出神。
這不是大家常玩的幾個花樣,翻起來也複雜很多,是她從前自己琢磨出來的翻法。因為複雜又好看,許多人讓她教,但教了幾遍,也沒人能記住。
謝凜怎麼會這個?
難道他還和自己想到一塊去了?這念頭甫一出來,王令淑心中便下意識冷笑了聲,除了權勢還能有什麼能入謝凜這人的眼。
巧合罷了。
謝凜收了花繩,說道:“去睡,别吵你阿母。”
謝幼訓有點不滿,卻沒敢頂嘴。
“阿母。”她撲進了王令淑懷裡,撒嬌抱着她,“我還不困。而且我想陪着阿母,我不想一個人去睡覺……”
話是這麼說,卻打了個呵欠。
王令淑看她确實快睡了,便讓她枕在自己懷中,應了好,輕輕拍着哄她入睡。
小孩睡眠好,沒一會兒便睡着了。
玉盞上前,将謝幼訓抱去安睡,走時其餘仆婢也悄聲退下。
夜色深深,燭火明滅。
王令淑取下披在肩頭的褶衣,自顧自進了内間,吹熄蠟燭躺下。因為她怕冷的緣故,被褥用的是最厚的,壓在身上倒有幾分說不出的安全感。
今日一趟,她躺下才後知後覺到疲倦。
困意湧來,王令淑入睡得比她以為的要快了許多。
不知道過了多久。
身側的被褥塌陷下去,王令淑驟然從夢中驚醒片刻,她不知不覺陷入半夢半醒中。夢中似乎有冰冷的毒蛇纏繞着她,寸寸逼近,而她不得動彈。
王令淑掙紮,哭叫。
可無論如何,她隻能滑向絕望。
這場夢做得驚悸不已。
王令淑徹底驚醒時,天已然大亮,明亮的陽光刺得她太陽穴悶悶地疼,雙眼也覺得難受。
她擡手遮住眼睛,低聲問:“幾時了?”
“剛過巳初。”頓了頓,玉盞補充說,“郎主叮囑,别叫醒夫人。”
王令淑躺着想了一想。
她坐起身,說道:“給我梳妝。還有,給傅忱遞一個信,讓他來見我。”
玉盞露出笑容:“傅管事一大早便到了。”
“一大早?”
王令淑忍不住驚異。
難道昨夜,謝凜便傳信給了傅忱,傅忱當即趕了一夜路來這裡?但他如今既然管了這麼多事,便是當夜收到消息,隻怕也不能立刻動身。
還是說,傅忱早就打算出發了?
但多思無用,王令淑說道:“好,讓他來見我。”
玉盞應是,下去吩咐了。
兩人多年未見,王令淑梳妝完畢去見他,竟有些近鄉情怯的感覺。
遠遠的,她便瞧見一道修長的人影。
王令淑腳步不由慢下來,人還是那個熟悉的人,并未變得陌生起來。她又想起少女時,與傅忱在莊子裡釣魚、摘蓮蓬,那時候真希望每年的夏天都要再長一點才好。
“阿俏……”傅忱已經轉過身來,瞧見她的模樣,笑容淡了一些,行禮時改口稱呼,“夫人。”
王令淑微微頓住。
她頓時察覺,已然入秋許久了。
傅忱站在銀杏樹下,身後金黃一片,落葉紛紛。
“好久不見。”王令淑還是擠出一個笑容,擡腳走進了,“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豈能不好?郎主與夫人信任,夫人名下的田産鋪子都在我手中經營,多少也混成了個說得上些話的管事。”傅忱也露出客氣的笑容,說的話更是滴水不漏,“眼下,郎主與夫人更是将重任交給給我,實在受寵若驚。”
王令淑笑着,眼神卻有些難過。
傅忱微微移開視線。
“夫人的意思,我大緻知曉。但到底要怎麼做,還需要夫人明示,我不敢妄自揣測……”
聽了這話,仆婢紛紛不着痕迹看向王令淑。
王令淑點點頭,其餘人紛紛退下。
一時間,四周空曠下來。
“阿俏。”
傅忱已然收了那副客套疏離的神情,眸光複雜,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王令淑見他這樣,更是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難受,甚至想躲開他的視線。
“不是才叫夫人嗎?”
傅忱笑了笑,說道:“這些年,謝凜都不讓我來謝家。”
王令淑對此并不意外。
她身邊的人,全都被他打發走了。
剛開始的時候,王令淑自然不答應,用盡了手段和他反着來,勢必要将自己的人護住……可後來,實在是沒辦法,她永遠沒有謝凜那麼狠的心腸和手腕。
“對不起,我……”
傅忱打斷她:“這麼些年,還沒見過你沖誰道過歉。”
往日的王令淑出身貴重、性情驕矜,何曾會向别人低頭道歉。可眼前的王夫人,眉宇間早已不見了當年的神采,倒像是紙糊成的人。
哪怕衣着華貴、裝扮精緻,也能看出她過得很不好。
謝凜待她不好。
“阿俏。”多年未見,謝忱心中有許多話想要和王令淑說,但張開口,卻又隻能說出寥寥數語,“你且耐心,等一等我。”
王令淑雙眸空茫地看着他。
謝忱壓低了語調,迅速道:“這些年,我雖然見不到你,卻已然暗中将被謝凜控制的田莊鋪子的人手換作了自己的人。再過一些日子,謝家未必不能穿插進我們自己的人,到時候遞外頭的消息給你便不是難事……”
終于,王令淑回過神來,眸色有些驚異。
見她如此,傅忱松了口氣。
“至于我此去王家,更是一件好事。”他瞧着眼前的王令淑,語氣更帶了幾分情緒,“隻要王氏重歸當年光彩,又有王珩為你撐腰,與謝凜和離便不再是難事!”
王令淑交疊身前的手,微微收攏。
“縱然不能立刻和離,屆時找借口,将你遷出去住或是回王家修養,更不是難事。”
“至于女公子,随着母親住也是盡孝的常理。”
這些話,像是驚濤駭浪般撲向王令淑。
她一時之間還沒咂摸出驚喜,隻覺得頭暈目眩,胸中仿佛有什麼翻騰了起來。
喉間又在隐隐發癢,腥甜發澀。
“這些并非一日之功,定然要你耐心下來,與我裡應外合。”傅忱看向王令淑枯瘦的面容,視線艱澀掃過她鬓間銀絲,語氣竟帶了幾分隐隐的哀求,“阿俏,你定然要待自己好些,萬不可自己為難自己。”
王令淑覺得對方在看自己。
她心頭浮現一些近似羞恥不堪的情緒,想要躲開。
但很快,傅忱便移開了視線。
“到那時,我再帶你去莊子上常住。”他神情有了年輕時的疏懶,語氣輕松,“我莊子裡的池塘裡放了尾錦鯉,眼下已然長得有半隻胳膊那麼長,卻貪吃的很,一釣便上鈎。”
王令淑想起當年,自己釣不上來魚沖他發脾氣,不由輕笑了一下。
她的心頭頓時有清風吹拂而過,吹散了那縷常年凝結的郁氣。
兩人坐在一處,說了不少話。
有些是過去的趣事,有些是要在王氏做什麼。兩人本就一塊在謝家長大,雖然一主一仆,但關系極好,眼下又有了一樣的目标,說起話來格外熱鬧。
一直到午後,玉盞才進來提醒。
送走傅忱,王令淑坐在花廳裡看着窗外一樹桂花。
“我想去白雲寺,給歲歲點一盞長明燈。”
王令淑忽然說。
王家祖父這一支的孩子,幾乎個個早夭。她的父輩,再到同輩的兄姊,乃至于兄姊們所生的孩子,都命數短暫,活下來的沒幾個。
王令淑想看着謝幼訓平平安安地長大,歲歲平安,長命百歲。
她面上浮出淡淡的笑意。
玉盞看着,不由道:“那奴也給夫人點一盞,祝夫人此後無病無災,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