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曆十六年對付北狄那一戰,李長安大獲全勝,戰功赫赫,足以載入史冊。
除了應得的封号封地,李正罡問她,還想要什麼賞賜?
李長安仔細想了想。她是公主,不缺錢。在軍中本是将軍,李正罡也不會給她權。住的地方有公主府,美人如雲也入不得眼。還要什麼呢?
于是她說,阿爺,請給我修個墳吧。
自古打仗九死一生,我身在前線帶兵作戰,早晚也會是這樣。
李正罡皺眉,罵她不許胡說。
李長安道這不是胡說。不能修在皇陵也沒關系,和舅舅的墓挨在一起也很好。畢竟謝家無後,祖墳一定放得下她。
李正罡眉頭擰成一個深深的“川”字,氣得三天都沒有理她。
自謝氏兩兄弟故去,大梁在作戰方面與北狄差距越來越明顯,軍心不整,隐隐有頹敗之勢。
十年出了一個李長安。幸得如此,退北狄三百裡,從此轉守為攻。
可世上哪有真的戰神?李長安并不是刀槍不入的鐵人。
第二年春,她從玉城邊疆被人擡回梁都。
毒箭入腹。軍中無藥可醫。
李長安昏迷不醒了三天三夜,楊皇後就哭了三天三夜,跪在佛前為她誦經祈福。
李正罡也急得要命,整個大梁内找最好的郎中。終于從朝黎府瘴氣環繞的沼澤旁尋到一味藥材,這才把人救回來。
李長安尚未好全,躺在病床上。看到李正罡來,講的第一句話就是:陛下,為我修個墳吧。
楊皇後兩隻眼睛早腫得像核桃,罵她狠心,想打她又無從下手,隻有讓李正罡說她兩句。
李正罡卻沉默了好久。
你總是那麼固執。我倒要以為你這次受傷,就是為了向我求個陵墓了。他當時是這樣說的。果不其然被楊皇後打了。
他一狠心,道你今後隻準在宮中,不許再去梁北邊境。打仗的事,自然有男人去做。
李長安笑了。她說,死在戰場上,總要比死在宮中要好得多吧。
楊皇後又哭了,她說,今日是婉貴妃生辰。
謝婉靈是六年前的冬天吊死在宮裡的。
李正罡早就忘了她的生辰。他看着面前總是沉默又執拗的少女,想起那個活潑伶俐的謝婉靈。
謝婉靈在宮外長大,像隻輕巧的燕,在世中穿梭,來去自由。
李長安卻全然不同,内心封閉,從一個悶悶的小孩長成冷冷的少女。看起來對什麼都格外淡漠,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但李正罡知道她性子有多偏執,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想做的事一定要做到。
若是她認定了,粉身碎骨也不要改。想說服她好歹變一變,比什麼都難。
他原以為李長安隻像她阿娘。尤其是容貌,兩雙單鳳眼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同樣也劍術精湛,文武雙全。
現在看來,李長安性格更像他。
他就是靠着這份固執,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信條,一步步登上皇位。即使過程腥風血雨,即使失去了很多,但他從沒有悔過。
那李長安呢?她最終會得到什麼?
李正罡不敢再想。他知道自己最害怕的那件事,隻要李長安想,她就一定會做到。
從前他沒能攔得住李長安習武、選撥武狀元、帶兵作戰。如今他也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李長安的。
李長安就在那裡,渾身傷,脆弱無比。也堅硬無比。
她一言不發,等着李正罡的回答。
李正罡歎道,好,好。你大了,我如今是奈何不了你了。傳下令去,為安昭在皇陵修墓,就挨在謝皇貴妃旁邊。
謝陛下。她說。
李正罡沒有想過,若李長安是個皇子,哪怕不是楊皇後所出。要帶兵打仗,要墓在皇陵,要登上那個位置…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他”不用那麼辛苦,他自然會幫“他”。
隻因她是女子,隻是讀書上奏,為國事表達見解,都要被判為“幹政”,被言官鬧着要“清君側”。
所以李長安要付出更多,更多,才能坐到公平的位置上去。才能證明那些男人并不比她強。
但她沒有抱怨。
李長安隻是一下、又一下,揮着劍。
為自己修墓這件事,是謝婉靈告訴她的。
謝婉靈告訴她,兩軍交戰,最忌諱逃兵。不論敵我,逃兵都應當處死。
但身體上的逃跑是看得見的,心裡的卻很難被察覺修正。
李長安那時小,聽不懂謝婉靈的話,隻是乖乖點頭。
謝婉靈沒感覺自己給孩子講這些有什麼不合适,眉飛色舞道。因為人總是怕死的。即使個個說着要與國同在,沖鋒陷陣在前,但面對鋒利刀槍要刺過來,也不免害怕、猶豫。
人是血肉之軀,貪生怕死是本能。所以當然會害怕,會在心裡逃避,于是作戰能力也有所下降。防守過了,進攻便削弱了。
謝婉靈用劍有一個特點:隻攻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