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怨恨她的……村裡的人都欺負我,她明明是親戚,我娘也信她,她總叫她來,她一來就欺負我,她欺負我還栽贓我,娘就打罵我,根本不聽我分辯,隻向着她……娘說她過得苦,叫我讓讓她,可秀姑比她苦多了,秀姑就不欺負我!我就是想不通,我就是不原諒!可是……”
山月收住聲,猛地快走了一百多步才平了心緒:“第四年,就是今年。村裡掣簽,終于欺負到了秀姑頭上……我替了她上山來。就是到了我自己有這樣的命,我也不原諒我堂姐,不原諒她,我卻也不想叫她這樣死……一碼歸一碼。六姑娘,我不說我堂姐了,我便說秀姑吧……要是我知道閨中仙,說不定我也替秀姑祈求呢……不知道你們村是什麼樣。”
走一路,說一路,山月說起秀姑,步子變輕快些:“我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和秀姑成了要好的朋友的,小時候就在一起玩。我堂姐的針線活做得好,可她比起秀姑,哼哼……差得遠呢,秀姑也生得好,小時候就不少搗蛋小子搶着和秀姑玩,我就用石頭砸他們,不準他們欺負秀姑。秀姑隻能和我玩,秀姑也隻和我玩,我小時候還說,要是我托生個男的,便娶她,秀姑也說,要是她是個男的,便娶我。我知道我是高攀,我沒人要,秀姑是說那話寬慰我呢!而秀姑呢,說媒的早早就踏破門了……”
“秀姑才十一的時候,媒婆就上門了。那時候我正和秀姑翻花繩玩,她娘叫我們去一邊,我們就偷偷看,不知道說了什麼,媒婆被她娘轟打了出去,說我們孩子還小呢,再過個兩年再上門吧!”
“正過了兩年,秀姑十三了,媒婆又上來了,說的親可好了,是兩岸村的一戶人家,有二十隻羊,四頭牛,數不清的雞,很殷實的人家。那時候我們已經大約知道了是怎麼,秀姑便哭哭啼啼地央求她娘不要把她嫁了,她不要離開娘身邊……于是呀,我那嬸子又把人請出去了,說,我們秀姑還小呢!”
“到了秀姑十五的時候,她才來月事呢,她身子不好,來得太晚……媒婆又來了。這回她娘也盤算起來,可她也有些舍不得,誰來說親,就闆着個臉說:‘我們孩子還小呢!’”
山月咯咯笑起來:“就這麼說着說着,把秀姑熬成了十九的大姑娘,她還說‘還小呢’,村裡人說嬸子是倔驢,把好好的孩子身價都捂低了,捂在自己身邊當個寶,别人都不要了……嬸子自己也難受,她便轉了主意,開始替秀姑找親事,可她先前得罪的媒婆太多,人家不肯給她說和……就這麼拖着,拖到被掣簽出來的日子。”
一路給六姑娘把自家的底兒都揭空了,山月終于遠遠望見了月光下寂靜的村莊,便稍微歇口氣繼續趕路。
“一路和你說說笑笑的,走路都輕快些……六姑娘,閨中仙叮囑我的事,我記着,我不會在你們村裡停留……我是想回村的,可我們村,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回去說山神死了?那我爹,我二叔就不會放過我的,他們靠着山神發财呢……而且,我也不知道這話說出去他們能不能聽見。我也怕我們村有點什麼意外,我什麼也不敢做,我怕兩岸村的都死了,也怕像你們趕馬村這樣……村裡還有我惦記的秀姑,還有我娘,我……不知道怎麼做。”
山月收聲不再說了,把六姑娘真正當一具聽不見話的屍體,沉默地往前走。
趕馬村竟然還有一戶亮着燈……她便朝着亮燈的那戶人家走,走着走着,聽見遙遙的狗吠聲。
山月握緊手中棍子,可狗不是咬她,隻撅着屁股看她背後的六姑娘屍體咬,山月用棍子晃晃:“去!去!連你們自己村的人也不認識!壞狗!”
壞狗仍然遠遠缒着,一條狗變了四五條,都不敢靠近,隻零零星星地汪幾聲。
狗叫聲驚擾了人家,亮燈的屋子裡立起個人影,傳來女人說話聲和嬰孩哭聲。
山月去叩門,咚咚咚幾聲。
裡頭沉默許久,有個女人拉長聲音:“誰呀?”
山月道:“我受人所托,來把六姑娘送回家……”
說完,她特意斷開個氣口,試探地說了下:“閨中仙托我來的。”
也不知道這涉及神明的話能不能被聽見。
裡面忽然一陣騷亂,隻見人影起伏,一個人起來了,另一個也起來了,不知道這小小的屋子裡藏了多少人,嬰孩哭得愈發響了,哄孩子的聲音,斥責的聲音,壓低商量的咕哝聲,哭泣聲……
山月回手拍拍六姑娘的屍身:“六姑娘,看在咱們一路說話的份上,叫我順利些……”
忽然,裡頭的門開了,有人進了院子。
從那低矮的大門就看得見人的樣貌,不像是深夜起來的,像是還沒睡,穿了身下地做活的衣服,右手緊繃着,似乎在後頭藏了什麼兇器……再湊近,借着月色,山月看見對方的臉,臉頰深陷,雙眼卻亮得驚人,手中提一根擀面杖,看見她的模樣不由得一驚,站在距離三步遠的位置就停下,朝山月說:“六姑娘呢?”
山月便倒轉過來,露出背上的屍體,對方聲音發抖:“是閨中仙遣派你來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