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上面生着的,不是山月所熟知的任何一種菜,而是奇奇怪怪,生着各種詭異樣子的綠色東西。
賊丫頭翻身跳進那不像樣的籬笆,指指地裡其中一顆,土中泛着藍泡泡,耷拉在地上的兩片葉如兔耳一般挺立,在雨中互相搭在一起,成了個扭曲的螺旋。
賊丫頭一笑:“藥。”
“要什麼?”山月未能明白。
“治病。雨,是好的。”賊丫頭摘去鬥笠,擡臉望天,任由雨水刮過臉頰,落進眼底,面上是遮不住的歡喜。
“你在這裡種藥,雨水讓藥生長?”山月試着理解。
她以後也不能叫賊丫頭是野丫頭了。
賊丫頭點頭:“藥,我夢裡帶出來的……不是這裡的,東西。地,壞了,長不好。雨,是好的,藥,在慢慢長。我……”
臉上的欣喜忽然被陰霾籠罩,漆黑的眼珠漸漸聚攏,一絲金色慢慢亮起。
“我,不知道能不能治。我……從無天墜落而下……”
山月不去想先前沒睡着時聽見的話,也不聽什麼神明落下不落下的,看看已經被砍得稀巴爛的山神像隻是籬笆的一個樁,大不敬地在頭頂拍了好幾下,望着這滿地的怪草:“試試!誰知道能不能成?沒想到你這死丫頭竟然這樣了不起……我也不知道這治什麼的,總歸能治點什麼呀,你真不得了!以前的賬我就不和你算了,得了好東西我也給你,以後不用偷,我都給你。”
賊丫頭的破碎的金眸凝望山月,山月别過頭不看,試探着撥弄那“兔耳朵”螺旋,彈走落在上面的雨滴,莞爾一笑:“你是兔子草。”
再抹去臉上的雨水,山月道:“你帶我看這個做什麼?我也不會種地。你不知道吧?我這人命格金貴得很,一種地就發燒起疹子,簡直是要死的病,哪怕牽着牛扶犁也不成,我就不能幹農活,你帶我來,我也幫不了你。”
“你身上有一個神的庇佑。”連神明娘娘也這麼說。
山月點點頭,忽然品出不對,吃驚地扭臉:“不是你庇佑我?”
“不是。”
“啊。”
賊丫頭,或者說神明娘娘,和她一道看着滿園的藥,并不打算在這事上多說什麼。
山月便有些傷心:“那我也沒有……不尊敬你的意思。我吵架就是吵架,我心裡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和那些壞祭頭可不一樣。”
“我……不用信徒。”
“知道了,什麼墜落不墜落的,你們行走世間……”山月回想着閨中仙的話。
“我……不是人的神。”神明娘娘伸手,那兔子草仿佛是真兔子一般,依戀地将葉子蹭在她掌心。
“喔。”
“我是……”神明娘娘停了停,眯起眼望向極高處,又低眉笑笑,“我曾經是人,隻是,我忘了我的名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就住在這附近,我記得隻有一座山,天氣更熱些,因此山上生靈比如今更多……人,滅絕了一次,我見證了……如今,要再滅絕一次,我也會……在這次……”
山月抖抖蓑衣:“我不懂神的事……我給你當祭頭?你要我怎麼祭祀?哼,你直說就好了,又偷又搶的。”
說是這麼說,山月摳着兩隻手粗糙的死皮垂下眼。
“要是我身上有别的神庇佑,那我還能幫你的忙嗎?”
“我沒有權柄。以前不用,如今也不用祭祀。”
“那你還偷我東西。”
山月對這事耿耿于懷,仿佛抓住對方的把柄就能抓住對方,把賊丫頭和神明娘娘混為一談,她自己也察覺出自己的無理取鬧。
“我……總是做夢……有時,夢見我變回了人……作為人的我……也做着夢。因着雨落下,我清醒些……大多數時候,我做着夢,忘記自己是神,還是人,也不知自己在什麼年歲,夢是有形之物,交織着,我無法越過它,因而,或許是蒙昧的……隻有些模糊的本能。若我是神,你望見我,你就會死。若我是人,我也不會靠近他人……我不清楚我是什麼……”
山月低聲道:“我又不是真的要說你偷東西。”
“兩岸村的新娘,是我……”
山月唔了一聲。
“他們抓住我,我便醒來了,我的本相……你見過的,溪邊的……他們便都死了。”
“可我沒有死,是因為我有個什麼遠古的神庇佑嗎?”
“你已死了,”神明娘娘淡漠道,“你死去七天,而你的庇護将你的魂靈留在身體内,我治愈了你的身體,因此你如今像是活着,但你已和他們不同了,不要回你的村子去,人注定滅絕,你我也是如此,庇護你的神死去,你也會死,而我也會和你的神一樣,真正歸于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