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們怒氣沖沖地走了。
約莫半個時辰,那位名叫雲如月的年輕太醫便來了。
他生得清瘦挺拔,眉眼如遠山淡墨,一身素色官袍不染塵埃,卻無半分驕矜之氣。他身後跟着兩名藥童,擡着一口沉甸甸的木箱,裡面整整齊齊碼着醫書典籍,甚至還有幾本手抄的珍本。
“聖女。”他微微拱手,聲音清潤,“這些是太醫署與下官平日整理的醫案和方論,或許能派上用場。”
當她翻開太醫署的書時,她神色并無變化,但是翻到了雲如月親自整理的書冊時,愣住了——每一本都被細心标注,疑難處還有朱筆批注,甚至按病症分類整理,一目了然。
她擡頭看他,有些意外:“雲太醫……倒是很會做事。”
雲如月淡淡一笑:“醫者本分罷了。”
入夜,醫館内燭火搖曳。
即使來了一個太醫雲如月,但她絕對不會完全信任太醫。
玄照到了如今這幅境地,和皇族貴族脫不了關系,所以,她甯願信任自己。
緒和伏案疾書,眉頭緊鎖。她雖通曉藥理,但畢竟不是專業醫者,許多醫理術語看得雲裡霧裡。她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正想翻頁,忽然,一隻修長的手伸過來,輕輕點了點書頁一角。
“此處‘寒熱錯雜,毒郁肌腠’,指的是邪氣入裡,外寒内熱,所以瘡瘍潰爛卻不見高熱。"雲如月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不疾不徐,“若用尋常清熱解毒之藥,反而會加重寒邪,需寒熱并用。”
緒和擡頭,見他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旁,手裡還端着一碗冒着熱氣的藥茶。
“聖女熬夜傷神,喝些安神的茶吧。”他将茶盞輕輕放在案邊。
緒和接過,茶水溫熱,帶着淡淡的甘香。她抿了一口,忽然問:“雲太醫為何不似他們那般推诿?”
雲如月沉默片刻,語氣平靜,卻隐約透着一絲自嘲:“下官初入太醫署,資曆尚淺,或許……還未學會'為官之道'吧。”
她看着他,露出一個笑容,示意他已經很好了,随後翻開書頁,細細研讀,而雲如月則坐在一旁,時而提筆寫下幾味藥材,時而低聲解釋醫理。燭光映在他清俊的側臉上,顯得格外專注。
門外,武僧持棍而立,夜色沉沉。
夜已深了,桌上攤開的醫書堆得亂七八糟,醫館裡的油燈晃得人眼睛發酸。緒和揉了揉太陽穴,把滑到眼前的碎發别回耳後。她有些看不進去,但是一想到瘟疫如火,她繼續凝神看向醫書。
“這裡。”雲如月伸手點着一行小字,“丁香要先炒過,炒出藥性。”
他說話時總是微微低頭,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動她。
緒和剛要問,門口傳來腳步聲。擡頭看見賀見淵站在那兒,月光從背後照進來,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大祭司?”她擡起了困倦的雙眼,看到他有點開心。
賀見淵走進來,眼睛掃過桌上淩亂的紙張,又在雲如月身上停了一瞬。“這麼晚還在忙?”
雲如月站起來行禮,衣擺帶起一陣風,吹動了燈焰。
“下官告退。”他朝緒和點點頭,收拾藥箱的動作很利索。
“等等。”緒和叫住他,“剛才說的方子……”
“明日再與聖女細說,您也該休息了。”雲如月溫和地笑了笑,提着藥箱退了出去。木門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屋裡突然安靜下來。賀見淵站在燈影裡。
緒和問:“大祭司?你怎麼來了?這裡很危險的,你快回太虛使者館吧。”
他眉頭微蹙:“你也知道這裡危險,那你還來這裡,甚至住在這?”
他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思酌是否該這麼說,最終還是開了口:“你本不必如此。”
隻見他的臉上寫滿了不解,似乎并不清楚為什麼她要做到這種程度。
“可是……他們太可憐了。之前在祭壇上……很多人是為了我而死,那麼現在有難,我做不到袖手旁觀。”
燈下的她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暖光,她睫毛低垂,在她臉頰上投出陰影。
許久,才聽得他說道:“我給你帶了些藥品,放在藥箱裡,你早些休息吧。”
他轉手而去,聽得身後一聲:“謝謝你,大祭司。”
門外,賀見淵站在街角,看着醫館的燈火似乎又被人挑起來,更亮了些,他歎一口氣,命使者館的侍衛也守在醫館前。
瘟疫像一場無聲的大火,燒盡了所有人的希望。
起初隻是發熱、咳嗽,後來皮膚開始潰爛,流出的膿血散發着惡臭。再後來,人會在劇痛中抽搐着死去,死時雙目圓睜,仿佛在質問蒼天為何如此不公。
每日清晨,緒和都會清點死亡人數。
——三十七。
——六十八。
——一百零三。
——兩百六十八。
…………
數字一天比一天多,而她的藥方卻始終停滞不前。
第五日清晨,緒和推開醫館的門,迎面撲來的不是晨風,而是濃重的藥味與腐臭。街上橫七豎八躺着呻吟的病人,有些已經沒了聲息,被草席匆匆裹着擡走。
“醫書裡記載的方子……全都試過了。"雲如月翻着已經泛黃的醫書,眉頭緊鎖,“可這次的疫病,根本不像書上寫的任何一種。”
緒和盯着桌上散亂的藥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那怎麼辦?”
雲如月沉默了很久,才道:“隻能繼續試。”
她站在門口,有些呆呆的。
身後的雲如月沉默地遞過一碗新熬的艾草水,聲音沙啞:“城南的井水快用完了,明日……恐怕連艾草水也供不上了。”
緒和沒說話,隻是接過碗,麻木地走向排隊的人群。
“聖女!求求您,救救我娘吧!”一個瘦小的男孩撲到緒和腳邊,拽着她的衣擺哭喊,“她、她快不行了……”
緒和蹲下身,想扶他起來,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
“我……”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她能說什麼?
——“再等等,藥方快好了”?可她已經等了五天,死了五百多人。
——“會沒事的”?可連她自己都不信。
最終,她隻能沉默地遞過一碗艾草水,看着男孩哭着跑回母親身邊。
那天夜裡,她終于撐不住了。
她縮在醫館的角落,死死咬着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可眼淚還是砸在地上,一滴、兩滴……
她試了所有能想到的方子,翻遍了醫書,甚至去問過城裡的老郎中、江湖遊醫,可所有人都搖頭。
——沒辦法。
——沒見過這種病。
——隻能聽天由命。
就在她幾乎要崩潰的時候,醫館的門被輕輕推開。
賀見淵站在門口,手裡提着一盞微弱的燈籠。昏黃的光映在他臉上,照出他眼下同樣濃重的青黑。
他為什麼眼圈也這樣?熬夜的是她,要油盡燈枯的是她,為什麼他會這樣?
“……大祭司?”緒和怔怔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