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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甯宮的冰裂紋梅瓶裡新折的綠萼梅還在滴露,太後染着鳳仙花汁的指甲已掐斷三根花枝。
鎏金纏枝香爐中龍涎香與薄荷腦交織着散出微涼氣息,原本用以安神的香料,此時卻更似催人警醒。
“皇帝要追封淮南公主為後,哀家隻問一句。”太後将碎花瓣碾進《女則》書頁,泛黃的宣紙上洇出斑斑紫紅,像淤血滲入聖訓,“那丫頭的屍身停在紫宸殿三日了,什麼時候發還原鄉?”
容昭不語,隻是一味地喝茶。
齊太後等了半晌未等來回話,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绯兒是哀家養大的,她那副琉璃心肝,可經不起這般烈火烹油。”
容昭倚在紫檀雕龍屏風上,玄色常服敞開,露出鎖骨處一道未愈的傷痕。他忽然輕笑,袖中探出一截金钗,在指間轉了幾圈:“母後當年把阿绯塞給朕當玩伴時,可不是這般菩薩心腸。”
“尚宮局呈來的更衣記錄,怎麼少了件金絲牡丹肚兜?”
容昭輕嗤一聲,麈尾挑逗着籠中畫眉:“母後為先帝更衣時,可曾數過明黃中衣少了幾件?”語畢,麈尾陡然一劃,竹篾斷裂,驚得畫眉鳥撞籠折翅,血沾羽碎。
“那肚兜的繡線浸過漠北狼毒,兒臣替母後收着了。”
青銅獬豸香爐發出一聲悶響,太後腕上的佛珠倏然甩落在琺琅炕幾上,十八顆紅珊瑚珠子四散開去,剛好堵死棋盤那一處“将”位。
“先帝賜給齊家的淮南封地,該随郡主薨逝,收歸宗正寺。”
“母後莫急。”容昭俯身撿珠,指腹輕拂鎏金紋飾,“齊绯的嫁妝單子還壓在禮部,那上頭……”他忽地咳起來,咳得肩背一震,鎖骨間滑出半截玉珏,金絲繞頸。
那是齊绯及笄禮上摔斷的龍鳳佩。
太後目光驟縮。
“皇帝,你這般要娶一個已死之人,是要沖撞太廟,還是另有意圖?”
容昭解下玉珏投入冰鑒殘渣中,冷霧升騰,映出其中“永結同心”四字,乃先帝私印。
“父皇遺诏,母後想聽嗎?”他用冰水在炕幾上劃出四字:
“淮南鹽引。”
霜寒徹骨,卻也灼熱指尖。
“皇帝執意如此?”
“望母後成全。”
“若哀家不同意呢?”
一聲碎響,梅瓶墜地粉碎,綠萼梅斷枝陳屍冰水之間。
地面光滑如鏡,倒映出這對母子,一坐一立,劍拔弩張。
太後聲音冷沉:“你别拿你父皇的遺诏來威脅哀家,昨日哀家已下诏,宣——齊王入京吊唁。”
紫宸殿外萬燭長明,白幡高懸,靈堂之中寒氣森森,連香火都燒得寡淡。琉璃瓦上映着檀香的輕煙,靈柩前鋪滿了東海白玉蓮燈,一盞盞照着那張沉睡三日的面孔——
齊绯靜卧于榻,穿着缂絲鳳衣,膚色卻蒼白得像是透明的白瓷,隐隐透出靈光。她的唇失了血色,眼睫沉沉垂落,眉心一點朱砂,像是殘花沾霜。
容昭跪坐在她榻前,玄衣寬袖,鬓角微亂,眼下是數夜未眠的青影。他一直沒合眼,手裡緊攥着那枚摔成兩半的龍鳳佩,半截玉珏纏着金絲垂在掌心,滲了血。
“明日,我不會讓他們把你帶走,绯绯,我們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君笙聽着他的癡話,在心中歎息,這個小帝王倒也是個癡情種。隻是天地有道、生死有律,齊绯的魂魄早已渡過忘川,踏過奈何,輪回轉生的烙印已落在冥界名冊之上,哪怕她此刻重歸于世,也不再是“她”了。
可惜,容昭不知。
他以為守着這具遺體,許諾來生,便能将一個靈魂挽留在人間。
他真傻,傻得可憐,又傻得叫人動容。
而就在宮牆之外,塵嚣暗湧,風起雲動——
京郊三十萬兵馬列陣以待,旌旗如林,甲光如雪,卻靜默無聲,不進亦不退,仿佛隻等一人回首。
齊王,歸京了。
他一人卸甲入殿,空手入宮,隻在奏疏中明言:要接女兒回家。
那是他的嫡女,是他一手養大、從小便挂在心頭的命。先帝尚在時便口口聲聲說,要将這孩子許給那個病秧子皇孫,好穩朝局,誰知這病秧子小小年紀竟扭轉乾坤,親政第二年,便将曾經的監國攝政權徹底削去。
如今那孩子死了,死在風頭最緊的時候,死在諸臣皆噤聲不敢言語的詭異境地下。她穿着鳳袍,死于紫宸殿。
誰都知道,這位帝王對
——可那是齊家的女兒,不是皇家豢養的犧牲。
齊王沒想到,她會死。更沒想到,她會用死來回應他的那封密信。
“今夜速速離開京城,回你的封地避一避。”他原本隻是這麼寫的。
可她甯願去死,也不願走。
靈堂上,鳳袍披在她冰冷的身體上,是少年帝王親自披上的。朝臣震怒卻不敢言,隻因太後默認,聖上堅持。
而齊王,當衆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