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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帝王,終究隻是個年歲剛過二十的少年人。
他能懂什麼?
君笙坐在梳妝台前,妝台雕龍畫鳳,玉石嵌金,滿目皆是人間至寶。她手執一柄犀角梳,怔怔望着銅鏡中映出的少女容顔。
那張臉溫婉如昔,卻始終比真正的齊绯少了一分小女兒家的嬌氣,多了幾分不動聲色的冷清。
鏡中之人不語,鏡外的心卻如山崩地裂。她緩緩落下一縷發絲,低聲問自己:
“神愛世人……那他也算其中之一,對嗎?”
她終究還是動搖了。
她找到了——
紫微星動蕩不休的原因,是帝王心念不穩,執念太深,命格已然脫軌。正逢帝寅神君在北荒鏖戰,神格失守,星圖動蕩,自然便牽一發而動全身。
還真是……天時地利,俱全。
君笙輕輕歎息。
也就是說,隻要她一直陪在容昭身邊,看着他、護着他,直到他壽終正寝,這動蕩的星局,便終有歸處。
她垂眸,眸光沉靜如古井——她已做好了承擔一場長久宿命的準備。
可心底仍藏着一個未解的疑問:
一個凡人,他的命格,究竟是如何能反制天道,甚至逼得神圖紊亂、星象崩裂?
她攏起衣袖,盤膝坐于妝台前,閉目凝神,元神出竅,一瞬飛升九重天阙,直入司命殿。
大司命正在殿中翻閱星圖,見她現身,立刻起身迎接,神色間帶着些許惶然與恍惚:
“帝君……你終于回來了。”
她不理禮節,徑直開口:“容昭的命書,拿來給我。”
大司命怔了怔,連忙取來厚重玉簡。玉簡沉得過分,通體泛出血紅微光。
“這是他的嗎?”
“是。”大司命皺眉,“但自您下界之後,他的命書……後半段便化作空白。”
她接過一看。
果然,玉簡前半段密密麻麻,記錄着容昭從降生、立儲、登基的一切命軌——而中段之後,命線忽然斷絕,餘下竟盡是空白。
空白。
空得像一場靜默的劫數。
“那一刻,您從九重天躍下的同時,天圖震動,這人的命便不再可預判。此事……天君也已知曉。”
“天君知道我回來了?”她語氣淡淡。
“他在等您前去拜見。”
她指尖輕輕撫過玉簡,眼睫低垂,半晌才開口:
“不見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我已經耗不起了。”
她将随身佩戴的一塊绯色玉佩解下,遞給大司命:“若有急事,用此聯系。”
語畢,她揮袖退走,元神穿越天阙重雲,落回人間凡體。
——
再睜眼時,窗外已是深夜。
夜色沉沉,窗外的月光冷冷灑落,打在金漆窗棂上,如霜如雪。沉香未散,紅帳輕垂,她仍躺在公主殿溫軟的榻上,仿佛從漫長夢境中掙脫,神思恍惚。
她剛一睜眼,耳邊便傳來低低的哭泣聲與壓抑的嗚咽。
“殿下……殿下醒了——”
一聲如夢初醒的驚呼打破死寂,殿中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宮人、太醫、嬷嬷們,如潮水般伏地叩首,口稱“天恩浩蕩”、“神佑淮南”,聲聲如震鐘,卻也帶着幾分驚懼。
她怔怔地看着那面帳幔半掩下的金龍暗紋,在月光照耀下微微閃着冷光,像一道冷鐵封印,壓在心口。
容昭。
他穿着一身未換的玄色常服,原本鋒利的眉眼此刻滿是疲憊與蒼白,像是三日三夜都未曾阖眼,連唇角都泛着病态的青白。他就那樣站在床前,靜靜看着她,不敢眨眼,生怕她一阖眼就再也不睜開。
她微動了動指尖,才發現自己早已換了一身寝衣,發絲柔軟披散,未束未飾。
她輕聲開口,聲音帶着剛蘇醒的輕啞:“……你一直在這?”
容昭沒有應聲,隻是一步步向她靠近。腳步極輕,卻沉如山嶽。他眸底的情緒翻滾不定,像是壓抑至極的海潮——喜悅、懼怕、憤怒、不甘,交纏不清。他似乎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終究什麼都沒說出來。
他隻是俯下身,一把将她抱住。
那一刻,他懷中的溫熱與顫抖,幾乎掩飾不了骨子裡的失而複得。他将她緊緊抱住,力道之重,仿佛想把她揉進骨血裡。
“绯绯。”他啞聲開口,嗓音嘶啞破碎,像是撕裂的帛布,“你若再不醒來,我……我真的瘋了。”
君笙怔了一怔。
她能感覺到他懷抱的微微顫抖——一個人間帝王,在朝堂上翻雲覆雨,如今卻像個失措的少年,隻因她睜開了眼。
她緩緩擡手,覆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那是安撫孩童的動作。
“别怕,我回來了。”
她低聲道,溫軟的語調卻有着來自天界神君的沉穩與慈悲。
她垂眸看向緊緊抱着自己的少年帝王,目光溫和,卻也無比清醒。
他可以是容昭,也可以是那顆撼動星圖的紫微星。
君笙已經決定——她會陪着他,直到命數歸位,天道回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