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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神的規矩很多。
一大早,長樂宮便鬧哄哄起來。魚貫而入的宮女手捧匣盒,衣裙疊得齊整,首飾一件接一件地往榻前擺。
“這是姑蘇繡坊新進的鶴紋紗裙,寓意長生。”
“這是太後欽點的鳳紋霞衣,天家之儀,最合适不過。”
“這件不行。”
“這件也不行。”
君笙坐在妝台前,眼神飄忽地望着窗外的天光。她已經試了五身衣裙,仍然挑不出一件合心意的。
“我穿這件吧。”她指了指最角落的一襲青色輕紗,素淨無紋,紗薄如煙。
宮女皺眉:“公主,那隻是尋常材制,顔色又冷,不顯尊貴,太後娘娘——”
“可我喜歡。”君笙打斷她。
宮女正欲再勸,卻忽聽殿外一聲輕哼。
容昭下朝回來,玄衣未解,行至殿門,神色薄冷。目光一掠,便落在了君笙與宮女僵持的這一幕上。
“怎麼,宮裡連她想穿什麼也管不住了?”
衆人齊齊跪下,唯君笙仍坐在妝鏡前,偏頭望他。
跪在地上的宮女有些惶恐:“可是太後娘娘說,祭拜神明要有誠心。”
“朕說的。”容昭步步逼近,站在她身後,低頭替她攏了攏松散的發絲。
“她穿什麼,由她。”
君笙原本是打算混在人群後頭,躲清靜,走個過場。她不屬于這群人的熱鬧,也不屬于這人間的崇敬與虔誠。
可她萬萬沒想到,這人竟将她牢牢拴在身側——前有禦前侍衛貼身護着,後有女官一路緊跟。她連個喘息的縫都找不到。
偏偏容昭一句話都不說,卻時不時回頭看她一眼,像是确認她有沒有跟上,又像是确認她沒有跑掉。
這種微妙的關照叫她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疲倦感。
“這麼重要的時刻,一國公主,穿成這樣,成何體統!”太後在高台上遠遠望了一眼,臉色陰沉下來。
可也隻是陰沉而已。
容昭在她身邊站着,雙手負後,神情漠然。于是太後冷哼了一聲,再無他言。
祭神的儀式極為繁冗,分為三步。
第一步,洗塵淨心,由帝王親臨神池,以五香之水淨手淨面。君笙站在不遠處,看他脫去玄袍,着素衣,披發至肩。
天光落在他背脊上,染出少年君王的輪廓——薄肩削腰,肌膚蒼白,唇線卻緊抿如刃。
第二步,焚香祈願,由帝王攜神印上香壇,焚香三柱,低頭默念。
君笙立于他側一步遠處,擡眼看他低頭祈願的模樣。第一次,她從人間的角度看見這位少年帝王真正的威儀——他一字一句念得沉緩,手執金章,額頭貼地。
是千萬人之上的君王,不是她記憶裡那個瘋瘋癫癫的少年。
她忽然有些感慨。
當初在命書閣裡翻看這些人的命書,就像翻畫本一樣,喜怒哀樂不過紙上風月。可如今,她以凡人之身站在這祭壇之下,才終于意識到——這些人并不隻是畫本子上的角色,而是真實的血肉之人。
他們會痛,會苦,會求生。
而她,用着人的皮囊,卻還是站在這些人之外。她不是他們中的一員。
她一點也不害怕這個帝王。她甚至覺得他很可憐——日日活在警覺與猜忌中,連一點點溫情都不敢輕易放下。
而圍繞着他的人,一個個面帶笑意,心懷利刃,盼着他出錯,盼着他跌落。
做人,真是難。
終于,到了祭神最後一步——三跪九叩,以敬天地神靈。
鐘鼓一響,百官跪地。宮人跪地。連貴妃與太後都跪在雲榻之上。
君笙站在人群中間,眉頭微微皺起。
她擡頭看了眼天。
那是她曾伫立過無數年的天界,是她掌命之所。
自兩百年前她晉升上神開始,就沒有在跪過任何人,也沒有跪過天道。
晉升上神可以自九重天上到神界,可是有神官職位的上神都會留在九重天。
高于九重天的神,自然不用跪天。
可若是不跪,這人間又該如何解讀?
可就在那一刻,她聽到了身後輕輕一聲:“绯绯。”
是容昭在喚她。
她不曾回頭,卻聽出了他聲音裡的些微緊張。
像是在怕她出什麼差錯。
君笙想了想,還是直直站着不動了。
衆人皆伏地長跪,唯她孑然挺立于天地之間。
“神說,我不用跪。”
她的話輕輕說出,語氣溫和,卻分毫不退讓。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刹那,原本遮天蔽日的烏雲驟然散開,天光穿透重重雲層,灑落神壇中央。
陽光傾瀉,光輝熾亮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