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笙獨立其中,紗衣輕浮,眉目澄澈,那一刻的她——不像是人。
倒真像是天神降世,神性溫柔,光輝不可逼視。
人群中不知是誰倒吸一口涼氣,聲音極輕,卻仿佛在千人寂靜中被放大,猶如驚弦一撥。
高台之上,容昭靜靜地站着,玄衣獵獵,寬袖在風中浮動。
他的目光死死落在她身上。
那身影太亮了。
光從天而降,仿佛隻為她一人降下這份恩澤。她立于天地中央,紗衣随風輕浮,一身素青似山間明月,又似塵世之外的神祇,澄淨、不可侵犯。
她沒有回頭看他。
可正是這份漠然,這份超脫的光輝,讓他心中徒生一種前所未有的荒涼。
自從齊绯死而複生,他便一直沒有實感。她日日陪在身邊,言語溫柔,行止規矩,甚至乖順得有些不真實。
他以為她回來了,可現在才恍然——她根本沒回來。
她像是披了齊绯的皮囊,卻早已不是那個會笑眯眯地拉着他衣袖、甜甜喚他“容昭哥哥”的小姑娘。
從前的她,軟軟糯糯,心思都寫在臉上。他想靠近時,她會害羞地跑開,又會在夜裡偷偷來敲他的窗說睡不着。?她會吃醋,會發小脾氣,會用那雙水潤潤的眼睛看着他說:“你要是以後不理我了,我就不活了。”
可如今的她——
她縱容他的靠近,卻不曾主動伸出手。
她安安靜靜地站着,如神似佛,萬物不沾,連心思都清得不像是一個人。
他站在高台上,手指無聲收緊,指節微白,壓下心底那一股忽然間翻湧的……恐慌。
她是不是,真的再也不屬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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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衆生皆伏,百官、百姓、宮人、貴族,俯首如林,驚歎聲一浪高過一浪。
“神迹——神女降世——”
“我朝氣運昌隆——”
可再如何神光加身,這件事還是在第二天被厚厚地參了一本。
——淮南公主不敬神明,于祭神大典中公然不跪,有違祖制。
——雲曰人神有别,神威不可犯。淮南公主死而複生已屬異象,強借王朝氣運重返人間,恐有損社稷安穩。
——更有傳言,西南水患,疑與“神女”歸位動蕩有關。
暖閣之中,火爐漸熄,屋中氣息昏沉。
棋桌上,君笙跷着腿坐着,指間撚着一顆棋子,沒什麼章法地在棋盤上落子,砰砰作響。
“放屁。”她輕飄飄罵了一句,聲音卻不低,“明明是我才是你們要的神迹。”
她眉心微蹙,面上雖無怒色,卻分出一縷元神潛入宮牆深處,不出一炷香,那一縷神識便在暗閣之中落了腳。
太後坐的高高在上,下面工部尚書坐在殿下,暗閣之中空無一人,隻有這兩個人。
“……西南水患才起,朝野動蕩,民間已怨聲載道。”
“這時候再讓他們知道皇帝寵着一個死而複生的女人,啧……丞相的學生遍天下,此時是我們最好的利刃。”
“女子回魂,本就不祥,如今還日日随君入朝,神前不跪,禮節不守,簡直是妖女惑主。”
工部尚書坐在太後對面,谄媚的笑道。
太後輕輕嗤了一聲,帶了點老态的倦意,卻透着十足的狠意:
“……我那個嫂嫂在世的時候,所有人都圍着她轉。這才死了幾年,她的女兒倒好,連神佛都不放在眼裡。她齊绯算是個什麼東西!”
“妖女惑主,天象異常,氣運反噬,這幾個詞,民間最愛聽。咱們不需多做,隻需推波助瀾。”
太後輕輕點頭,涼聲一句:“水災本天降,但要讓百姓知道,是有人引了禍下凡。”
君笙差點沒被氣笑,元神一震,連帶着那縷探入密室的神識都被她震得倉皇而回,像隻被潑了冷水的狐狸,毛都炸了。
“懶得聽。”
她低低罵了句,站起身,衣擺掃過桌角,“嘩啦”一聲卷起一地書卷。
暖閣地上滿是書,皆是她這兩日翻得起勁的藥經、方典、毒理筆記,堆得沒處落腳。有些卷了角,有些頁邊滿是朱紅圈點,旁注甚至都寫到書頁外去了,亂中有序,卻透着她逼迫自己在短時間内急于尋找答案的疲意與固執。
她赤腳踩在那一地書頁之間,微微弓身撿起一本厚冊,随手翻了翻,手指卻在書封上輕輕敲着,敲得“哒哒”作響。
“赤玉斛。”她低聲念出藥名,眉目沉靜。
那味藥隻生于西南雲嶺邊界的一處濕林深谷中,而那裡……也是這次水患最嚴重的雲城,恰恰是她近來掐指所見氣脈最亂之地。
“……一舉兩得。”她半眯了眯眼,眸中神光閃了閃,如鏡面破開,浮出點點星輝。
她阖上書本,看了一眼窗外。
天色已暮,暮色未沉,金烏西墜的餘晖将窗棂映得斑駁,整座暖閣沉在一片橘紅與青藍交錯的光影裡。
她靠在窗邊,唇角不自覺勾出一點懶散又調皮的笑:“行吧,那就跑一趟。”
聲音輕,像風拂過湖面,沒什麼重量。
隻不過,出宮……還得先擺平一個麻煩。
她正琢磨着如何不動聲色地跑路,便聽見殿外人聲一動,随即宮人屈膝低呼:
“陛下駕到——”
君笙腳下一頓,挑眉看着殿門:“……哈,果然聽見風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