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他勉強牽起嘴角,“你變了。”
“自從你代替朕受了那一劍開始,绯绯就對這些爾虞我詐厭倦了,不然也不會勸齊王離京重返南疆。你也不必在朕面前僞裝,之前的撒嬌小姑娘也好,現在這樣也好,你都是朕的绯绯。”
風吹過檐角孤燈,火影微晃。
君笙垂眸,指尖那點金光,在掌心燃着,搖曳不定。
她喉嚨一澀,幾欲脫口而出“我”字,卻硬生生咽了下去。
她不能露出破綻,不能再讓任何人看出異樣。
于是,她輕聲道:“臣女……會一直陪着陛下。”
話一出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也在顫。
齊绯的記憶是那樣鮮活。
她記得那年冬日,少年為她獵狐織衣,少女笑着喚他哥哥。
那時他們不懂命,也不識劫,隻知山高路遠,兩人并肩,便有足夠溫暖抵禦風雪。
绯绯,這是你第二次承諾。我當真了。
容昭目送着她回房的身影,似乎她比前段時間更瘦了一些,又或者是受到了白日的驚吓,變得更加不愛說話了。
—
容昭的毒是突如其來的。
他是在清晨發作的。
一開始隻是幾聲輕咳,夾在夜色未散的昏昧裡,聽不真切。誰也沒當回事,直至他咳得越來越重,竟連枕巾都染紅了半邊,腥甜的血氣透着内力逆沖的灼熱味道,瞬間彌漫滿室。
榻上的容昭一身血氣亂走,經脈逆沖,那毒便像蟄伏在骨血中的蛇,忽地蘇醒,沿着每一寸肌理啃噬蝕咬,直至噬心蝕肺。
太醫送來的緩解藥根本無效,藥剛入口,反倒引得他咳得氣息不暢,幾欲昏厥。
一開始隻是劇烈的咳嗽,眨眼間便染紅了枕巾,滿口腥甜滾滾湧上來,竟連唇齒間都透着血氣。太醫送來的緩解藥不見起效,反倒叫他咳得氣息不暢,幾欲昏厥。
林太醫當場跪下請罪,連捶帶哭。
“是微臣無能……微臣罪該萬死!”
君笙倚在廊下,聽着室内忙亂。她原本是想避開,隻要紫薇星沒有動蕩,她就沒有必要介入因果。可當那一聲嘶啞的“绯绯……”穿破簾幔,輕輕喚出來時,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轉身了。
室内煙氣氤氲,藥香混着血腥,一點點凝成沉重的焦灼。
榻上的男人面色蒼白,冷汗濕透中衣,唇角殷紅如墨,喉嚨裡還在悶出一聲聲低啞的咳。他氣息虛浮,意識卻極為清醒,強撐着睜眼,喉頭幹澀地道:“林桉……若我不醒……照護公主”
他是羽林軍首領,是誓死效忠的少年将軍。
林桉眼圈一紅,低頭一拭眼角,劈頭便罵:“皇上别說這種話!您哪次不是撐過去的,這回也能過去!”
他猛然回頭,指着方才進門的林桦:“我隻是去下一個鎮子探路,你們就看着皇上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不能勸點?!”
“哥,哥都怪我!”林桦頭皮發麻,連連賠笑,“昨天皇上都快把我們吓死了,誰敢攔啊……”
原本皇上是囑咐他們在樹林外面解決的,但是沒想到還有另外的人埋伏。他們沒有來得及殺回來。
“閉嘴!”林桉冷聲斥道,“暗七在哪?!”
“在外頭巡夜呢,”林桦低聲道,“說是怕太後的人再來,驿館不安全。”
林桉眯起眼眸:“必須盡快轉移,皇上再撐不了多久。”
林桦被兄長罵得不敢作聲,隻低頭縮着脖子,像隻被雨打濕的鹌鹑。
屋外天光剛亮,驿館四周冷風飕飕,卷着樹梢殘葉在窗棂敲響,猶如催命的鐘聲。
林桉壓着聲問:“……公主呢?”
“自皇上吐血那一刻就一直守在裡頭。”林桦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我喊她出來歇口氣,她不肯。”
林桉靜默半晌,終是一歎:“她雖非天家之女,卻比宮裡那幫權貴都拎得清。”
此刻榻上,容昭昏迷未醒,神色卻仍緊繃得如在夢魇中掙紮。額上冷汗簌簌滾落,指節因劇痛攥得泛白,唇邊那一縷血絲蔓延至頸側,觸目驚心。
君笙靜靜坐着,指尖壓在他腕上,凝神聽脈,眉心卻一點點攏起。
這副身體雖未痊愈,靈識卻漸穩。自入宮後,她便察覺容昭體内有異,時強時弱、似有似無。如今發作之下,才看清那潛藏多年的毒素,竟已深入骨髓,化入氣血,如附骨之疽,随心跳蔓延全身。
更可怕的是——
這毒不止一味,而是數種藥□□錯反噬,其一正是她從太後香料中嗅出的雪嶺子。而容昭體内已有一味抑制之藥,與雪嶺子呈對沖之勢,若稍一用錯,便是緻命引爆。
她知,這已非現在在這個荒郊野嶺裡能解的病。
君笙垂眸,眉眼間是一種極難言的冷靜悲憫。
她很清楚,若等解藥備齊,容昭恐怕撐不到那時候。
而她,必須賭一次。
君笙靠坐床榻邊,一手覆在容昭腕脈,另一手撚着方才換下的帕子——上面隐隐透出一抹尚未幹涸的血痕。
她将帕子攤開在掌心,眸色幽深。那血色濃豔,泛着絲絲黑氣,是中毒已久之象。她輕輕嗅了下,又以靈力凝于指尖,将那點血氣探入識海深處,細細剖析。
她果然猜得沒錯,是雪嶺子。
此毒采自雪嶺崖底,形似朱果,有類似于薄荷一樣的特殊氣味,果然那日在太後那裡聞到的香料中的味道,就是這種味道。
解法極其繁複,需赤玉斛配合七味藤類藥材三日連煎,再以活人之血引藥入骨,方可緩緩緩解毒性。可眼下,不說赤玉斛難得,就連百金藤她也還未湊齊。
若再耽擱,容昭性命堪憂。
她眸色一沉,喃喃問自己:“有沒有什麼替代藥物……”
一念及此,她已抽出銀針,低頭望了一眼自己袖下蒼白的手腕。齊绯的身體雖孱弱,卻不過是她的寄體,隻要元神不滅,死不了。
她知道此舉極其危險——但,她不能等。
于是,她毫不猶豫地刺破指尖,将銀針挑出一點容昭染血的絹帕血絲,注入自身脈絡。
毒血入體的那一刻,寒意直透骨髓。
她猛地一震,五指如霜凍般僵直,皮膚迅速泛起不正常的青紫,心口抽搐劇痛,呼吸開始失控。
每一寸經脈都仿佛被萬千細針穿刺,靈台失守,耳畔嗡嗡震響,冷汗從背脊淌至足踝。
可她沒有吭聲。死死咬着唇,連一絲呻吟都沒有洩出。
這副軀殼抖如篩糠,卻執意不倒。
君笙咬牙,渾身流竄的毒素她能感覺到每一寸經脈都在被侵蝕。
隻沾了這麼一點點,她就變成這樣。
容昭這些年承受的是成百上千倍的疼痛。
原來凡人中毒,是這種感覺啊……
直到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驚呼:“公主殿下,您在做什麼!!”
林太醫跌跌撞撞沖進屋,手中湯碗應聲墜地,碎了一地。
君笙的唇已經失血,泛着微青。她顫着手拽住林太醫的袍角,聲音虛得像風:“試藥……我試藥……”
林太醫驚恐交加,已顧不得跪地請罪,手忙腳亂地扶她,卻見她指尖尚有殘血未淨,已知大事不妙。
“您瘋了——”
但君笙的神識已開始渙散,五髒劇痛如焚,她隻能本能地拉住林太醫的胡子,一句話都說不清便重重向前栽倒,額頭砸在桌沿上,“咚”的一聲。
林太醫被她揪的疼的喊出了聲。
驚動了所有人。
那一刻,連林桉都看呆了神。
“她……這是為了救皇上?”
“這副身體那麼弱,她竟敢試毒?”
“瘋了吧……可她竟還撐了這麼久……”
房内寂然。
直到林桦紅着眼悄聲道:“我從前還覺得她是個隻會跟着皇上撒嬌的柔弱女子,公主殿下大義。”
榻上的容昭神志昏沉,聽不真切,隻隐隐覺得身旁有一股熟悉的靈力浮動,像是隔着血霧中緩緩靠近的光。
他想要擡手,卻連一根指尖也動不了,隻能在朦胧間唇角微動,低低喚了句:“绯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