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容昭醒來的時候,先是覺得胸口像壓了一塊千斤巨石,喘不過氣來。
他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有火,有雪,有血淌在金色禦道上。他聽見有人在哭,哭聲斷斷續續,像風聲穿林。又仿佛有誰,在他耳邊輕輕地喊:“别睡……你若再睡下去,我就喚不回你了。”
那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卻帶着恍如天上落下的執念與哀求。
他猛地一震,眼睫輕顫。
意識回籠的刹那,便是一股嗆人的藥味撲鼻而來,混雜着冷香、沉香、還有火漆的味道。他睜開眼,入目的是一片昏黃。
黃銅燈影搖晃,昏昏沉沉地照亮了一屋子的跪姿。
第一眼看到的,是林太醫紅着眼圈、發着抖的手。
再往旁邊看,是滿地的跪姿,禦前侍衛、太醫院的人、江家的幾位族長,全都跪伏在江家老宅的堂屋外,整整一排,足足有幾百人,一個個低眉垂首,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窗外烏雲壓城,風雨欲來。
連空氣都是凝固的。
容昭嘗試動一動,才發現自己的手腳有些僵冷,脈搏虛浮,仿佛這具身體已經好久不曾由他自己掌控。他勉強坐起,一張口,嗓子像被火灼過一般:“绯绯呢?”
沒人敢擡頭。
林太醫終究還是老了,沒忍住,眼淚一下子落下來:“……公主,殿下為了給您試毒,自己把您的毒血種入經脈,之後……昏迷不醒。”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破布擦過銅鏽:“若不是公主命大……這一次,怕是要随您一道去了。”
“赤玉斛,”他哆哆嗦嗦地補充,“是公主說這味藥材可以解毒,我等隻在傳說中聽到過,傳說那是天界靈草,雖稀罕,但藥性最解皇上的毒……我們……這……江家沒那等寶貝,隻得用百味藤暫緩毒勢。人已經派出去了。”
“如今水路全都走不了了,西南一帶的水患,完全不能尋到草藥。”
容昭沒說話。
他隻是撐起身,掀開蓋在自己身上的錦被,手腕上還殘留着黑氣未散的痕迹,可他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似的,赤腳落地,一步一步朝門外走去。
他走得極慢,腳步輕得詭異,像是從血泊裡走出來的厲鬼。每走一步,屋裡的溫度就似乎低了一分。
外頭的人連忙磕頭,江家當家主事的人第一個磕到額頭見紅:“是我們江家護駕不力,請皇上降罪——”
“滾。”
容昭的嗓音低啞,卻透着冷徹骨髓的殺氣,如寒鐵鑄成,刀鋒灌了冰雪。
他眼中血絲密布,像是極力壓抑着什麼——可聲音裡已透出壓迫人心的戾氣:“朕昏迷幾日?”
“……四日。”
“四日。”容昭重複了一遍,像在咀嚼這兩個字。忽而低笑了一聲,嘴角卻沒帶一點弧度,“她一個人扛了四日。”
他回身時,指骨泛白,像是每一步都用盡力氣:“帶朕去看她。”
少年帝王的臉色還蒼白着,赤着腳穿過亭廊。
君笙還在昏睡,江家舊院最安靜的内室,窗牖掩着光,簾子半垂,榻上女子的面色蒼白得近乎透明。
她呼吸極輕,睫毛顫動,像被風吹動的一層羽紗,指尖還纏着藥線,脈象細弱得幾不可察。
她太輕了,仿佛一點力氣都沒有。
林太醫說她強撐着把毒血直接種在強經脈中,又強行醒來推演靈草藥理,昏迷以後就算是給她灌下了解毒湯藥,也隻是經脈平息,一直沒有醒來。
容昭坐在她床榻邊,一言不發。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指腹一遍遍描摹那幾乎消失的掌紋,像是要記住她所有的形狀。
屋内靜得可怕,隻有安神香隐隐燃着,帶着一點點檀香的甜。
半晌,他終于啞聲開口:“她什麼時候醒?”
林太醫跪下,幾乎微不可聞的呢喃:“臣不知。”
“不是這時候該推責任。”容昭擡起眼,那目光靜得近乎死寂,“她在替朕受罪。”
他說完這句話,聲音幾不可聞,隻餘下眉眼間深重的痛意。他低頭,輕輕将君笙的手放回錦被裡,一寸一寸地掖好,像是在安頓世上最後一份溫柔。
然後起身,一步步走出房門。
屋外風起。檐下水珠簌簌落下,濺在石階上,像是冰雪碎裂的聲音。
他站在階下,望着庭前的青石廊道,緩緩閉上了眼睛。等再睜開時,神色已不見方才的軟弱和壓抑,而是一派肅殺的寒意,仿佛天色驟變,刀風驟起。
“傳朕旨意,”他淡淡道,聲音冷得像霜雪結骨,“讓暗十一剁了弘文館的那個小子。”
太後那個老妖婦最近的新姘頭,就算藏在弘文館的金匮之下,也别想活着出去。
“把那些刺客的來路查清楚,所有參與者,小到各州郡縣都給朕弄清楚了,一個不留。”
他未怒吼,未拔劍,甚至連語調都未擡高,可所有人都寒毛直豎,如墜冰窖
風卷過長廊,廊下垂落的流蘇燈被吹得“嘩啦”作響,雨點砸在朱紅檐角,順着屋瓦細密滑落,打在青石地面上,濺出一圈一圈冷光水痕。
開始下雨了。
江家舊宅庭院廣闊,百年老木壓頂,松枝簌簌作響,如魍魉低語。檐下幾盞燈被風吹得搖晃不止,映得滿地人影參差如鬼魅,跪了一地的黑衣人連大氣都不敢出,額頭抵着冰涼的地磚,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有孩童被驚醒,躲在母親懷裡低聲哭泣,卻立刻被捂住嘴巴,生怕一個不慎惹怒了禦前殺神。
黑雲滾滾壓頂,雷聲遠遠炸響,一道閃電劃破夜幕,将庭中一株古槐照得如厲鬼森然。
而屋内,重門緩緩閉合,隻留下容昭一人。
風雨聲将世界隔開。
榻上的人依舊沉睡着,唇色蒼白,宛若蠟人,連睫毛都不曾顫動。
容昭緩緩走回她床前,在昏黃燈火下坐下,将她纖細的手指握進掌心。
那隻手一點血色都沒有,被他握着像雪團一樣冰冷。他一點一點地給她捂熱,指腹一遍遍描摹掌紋,像在誓死記住她的全部。
他低頭,眼圈通紅。
“绯绯,你又救了朕。”
他說這話時嗓音很輕,卻像是将一口氣從最深處吐出,啞得像刀刮過喉嚨。
容昭原本以為,這條命值不了什麼。
天底下最不缺的,是想他死的人。他也并不執念于活着,反正孤身一人,活着不過是苟延殘喘。
可她不能因他而死。
齊绯不能死。
她是他最後的命,是他夢裡那個不肯放開他、哪怕死也要拉住他的人。
她若死了,這世間便再無一人喊他回頭。
……
而此時,九重天上。
“齊绯”倒是并不會真的死了,畢竟她這口氣,全憑君笙的元神一寸寸撐着。?可凡間的毒…… 真是厲害。
神殿裡萬籁俱寂,天光從高窗外傾瀉而入,映在那一襲素衣之上。?君笙睜開眼睛,神魂歸位已然有一會了。她坐在高座上,手肘支着扶手,側頭撐着下巴出神。
神座極高,雲光流轉,星輝鋪地,清冷如冰。她靜靜坐着,長發披散下來,似也沾了一身天上的光氣,素白衣袖在微風中輕輕晃動,仿佛連指尖都氤氲着一層神光。
“是誰怨恨毒了容昭啊……”她輕聲自語,眼尾微挑,語氣卻淡得如風中羽。?“他中的是合毒,重得狠,還混着些巫蠱的痕迹。”
凡間西南幾部,喜以蠱蟲驅毒,兇悍異常,亦有以生辰八字作引、用草人咒骨害人的詭法。此等術數雖不登仙家之堂,卻的确能攪亂人間氣運,偶爾連星命之軌也能稍作幹擾。
她指尖一動,虛空浮現幾枚命盤投影,其中一道氣運黑絲纏繞,不斷沖撞天命軌道的外圍邊角,赫然就是——容昭。
“時間有限。”她自語,“吾去看看帝寅。”
……
星庭深宮,萬籁無聲。
?帝寅神君安卧在九重天最深處的神榻之上,四周浮動着極微弱的星輝,仿佛整個星河都因他一人的沉睡而靜止不前。
他仍是那副從未改變的模樣:青衫不染塵土,長發如墨絲瀉落在玄玉枕畔。神骨森然,神色卻靜若初雪,不似昏迷,更像是沉眠。
君笙緩步至他身側,低頭凝望片刻,眉心輕蹙,終于伸出指尖在他掌心一探。?掌心尚溫,卻無半分神識回應。
她擡眸望向殿宇高頂,九重天星辰運轉如常,唯有紫微星宿那道微芒格外顯眼。它正緩緩旋轉,光焰微動,較起先那般狂亂失序,确實平穩了不少。
君笙倒是心神穩定了不少,星宿正在逐漸恢複生機,也沒有暗示凡間帝王會有生命危險的啟示。
“星宿已然安定,這是神君的功勞。”?一旁的星官輕聲道,語氣中滿是敬畏與感恩。
“凡間五日已過,您再不回去……”身後跟來的少司命接話,語氣略帶擔憂,“那小皇帝怕是要變更行程,回京殺人了。”
君笙聞言默了片刻,忽而低低笑了一聲:“他一向如此。”
她垂眸看了帝寅最後一眼。星輝如水,神君依舊沉睡不醒,那張面容卻似隔着千年塵煙,清冷得叫人無法觸碰。
“照顧好他。”
“是,神君。”
君笙轉身離開星庭,腳步無聲。衣袂拂過星圖流光,元神随之自高天之上墜入人間。那一瞬,仿佛穿越了千萬層風雪,萬千星鬥皆沉寂,隻有凡間一縷呼喚細若遊絲,在夜風中喚她歸來。
……
再睜眼時,已是淮水之畔。
窗外水汽氤氲,遠處隐約有村人踏水而歌,那聲音沉重卻不失生氣,像是雨後田埂間第一縷新芽,在灘塗泥濘裡破土而出。
君笙醒來的時候,殿中隻餘一人,容昭。
他坐在床側,眼下青黑未退,神情卻倔強得像是一夜未眠也不肯離開。衣襟仍沾着昨日雨水的痕迹,發絲淩亂,袖口暗藏血迹。明明一身風塵狼狽,坐在那裡,卻像靜守孤燈的少年帝王——孤身與天地對峙,不容旁人伸手替他擦去一滴塵埃。
她眼皮動了動,嗓音微啞卻仍不改慣常的鎮定:“陛下身體如何?”
容昭聞聲擡頭,像是從神思萬千的焦慮中倏然驚醒。他看着她,眼底沉郁的光影忽然破裂,像有人在萬籁俱寂中,輕輕敲響了鐘。
他伸手覆在她額頭,掌心微涼,像怕她再發熱似的,指腹停留得久了些,才終于低聲喚來守在外殿的林太醫。
她看着他眼底未散的血絲,想掙紮着起身行禮,哪怕隻是象征性地撐一下身:“臣妹……”
話未說完,容昭卻猛地按住她的肩膀。
力道不重,卻透着一種無法拒絕的壓制,像是深夜水面下的冰,沉默又堅決。他眼神冷冷的,聲音低而沉,像江上未散的晨霧,濕漉漉地罩下來:“你若敢動,朕現在就下旨罰你。”
語氣極冷,卻不是在斥她,更像是在懲她——懲她不顧自身、懲她不告而行、懲她昏迷五日把他心裡那一點殘火都逼成了寒灰。
容昭很少對她動怒。
可這一刻,他說出“罰”字時,連掌心都在顫,像是被什麼東西猛然刺破了血肉,隻能用這句近乎威脅的話,才能勉強把自己拽住,不在她面前失控。
君笙怔了一瞬,眼神微動,最終垂眸,像一片落雪輕輕降下來。她的聲音低而緩:“耽誤了行程……臣妹向陛下賠罪。”
容昭卻不接她這句“賠罪”,隻盯着她看了許久,嗓音輕得像掠過窗紙的風:“隻要你沒事。”
隻要你沒事,什麼都好。
君笙覺得空氣都凝滞了。
她勉強的擠出了一個笑容,臉色慘白,嘴角卻努力揚起一個弧度,像是想化開這凝滞不散的沉默:“現在臣妹和陛下一樣了。”
她擡起手,雪白的手腕上,那細細的紫紋像被浸過的墨,悄然爬上來,帶着幾分病中的蒼涼,不過她覺得還挺好看的。
跟容昭隐藏在衣袖裡面的紋路,一深一淺,聽搭配的。
“我也中了毒……是不是陛下覺得,這樣陪着你,就公平些?”
她在開玩笑。
可這個玩笑,一個字都不好笑。
容昭的神情一瞬間僵住了。
那雙一貫沉靜的眼,第一次浮上了一種近乎刺痛的怒意。他像是被她這句輕飄飄的話拽住了心口,狠狠撕裂一刀,又不知該把痛處往哪兒藏。
“齊绯。”
?他低聲喚她的名字,像咬着牙吐出來的字,“你胡說八道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