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問題是……”巡撫急得直跺腳,臉上的虛汗已經将烏紗下的鬓角打濕,“若真是陛下震怒,那可是天雷滾滾,咱們這點小心思豈不是……”
“你說,公主在決堤口受傷,我要不要派人去接?”他急得額頭青筋直跳,轉頭對着站在一旁的師爺直喊。
師爺卻不慌不忙,微微颔首,拈着山羊胡,語氣平靜:“巡撫大人,少安毋躁。”
“原本那邊就很危險,你說公主去那裡幹什麼!”
“是啊,那邊本來就危險,那裡山高皇帝遠,消息也不靈通,你說我們如今貿貿然的過去,輕舉妄動,反倒會被人抓住把柄,說我們圖謀不軌。”
“圖謀你個……”巡撫急得直罵,聲音壓低卻更顯咬牙切齒,“這個公主是皇上的心尖子,要是皇上知道公主在我們這裡受傷了,那我們所有人的腦袋都不保!”
“這正是我們可以借勢自保的機會。”師爺望他一眼,眸色清冷,“咱們不去主動‘迎駕’,而是‘路過’水患之地,順便清道修路、整頓兵馬,打造一條‘迎駕之路’。”
“我們就裝作是去接公主回來的,”巡撫一拍大腿,像是終于抓住了主心骨,“找人沿途把路收拾幹淨,但對外一律不承認知道公主受傷,隻說是例行巡查!”
“不錯。”師爺點頭,慢條斯理地說,“自從知道公主來了以後,咱們連拜見的折子都遞了好幾封,可公主根本未曾回府,直接就去了水利修建處,明面上我們無從請安,如今主動迎回,是合情合理。”
巡撫重重點頭,忽然一頓,臉色變了幾分:“你說……若真是有人想借水利鬧事,把公主扯進去,是不是……”
“那就更要趁早動身。”師爺沉聲道,“一來為的是撇清關系,二來,也好掌握主動。您若能借此之機查清前因後果,哪怕是一絲線索,将來奏報上呈,都是大功一件。”
巡撫咬牙,袖袍一甩:“好,傳令——調兵十裡一崗,三日之内,清空沿途積水道路,封禁山路商賈往來,騰出巡迎的隊伍通道。再備好淨院三處,不,把整個巡撫府都收拾出來,随時迎駕!”
他語氣剛落,堂内便是一陣兵符撞擊案幾的清脆聲響,外頭傳來數十人奔走的腳步,塵土揚起,巡撫府一下子像被投進了熱油的水珠,炸開了鍋。
“謹遵大人吩咐!”
門外侍從得令而去,腳步急促得幾乎踢翻了台階邊的石燈。
廳中官員低聲交談,聲音壓得極低,像一窩在陰影中驚醒的老鼠,不敢發出過大的動靜,生怕哪句話不慎落入了誰的耳裡。仆役慌亂地擡着箱籠,擦拭堂柱、換新紗燈,連園中原本開敗的海棠都被連根拔除,換上了新綻的牡丹。
空氣裡都是緊繃的味道,連香爐中升起的煙都歪歪斜斜,像在不安地顫抖。
另外一邊,一個軍士打扮的人踏着泥濘,走到半掩的樹影下,把在泥裡翻滾的周明從土裡硬生生拽了起來。
“周明?”他面無表情地問。
“我……我在!”周明渾身都是濕透的泥漿,狼狽不堪,眼神驚恐地擡起頭,像隻瀕死的老鼠。
“大人讓我來接你。”
“快……快帶我見大人!”周明拽着他的衣擺,指甲裡嵌着泥土,眼白翻得發青,“我是被陷害的……我能解釋!我真的能解釋——”
“大人已經離開雲城了。”那軍士手一震,抽出衣襟,“讓我接應你去找個地方躲躲。”
“那我兒子呢?”周明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話一出口就後悔,聲音都虛了。
“事情辦得漂亮,自然你兒子升官發财指日可待。”那人語氣淡漠,說得像是一句早就背熟的台詞,毫無溫度。
周明眼睛轉了轉,像是在強行相信他說的。他開始點頭,機械地重複:“好……好好好……”
“公主受了重傷。”他喃喃着,像是想找點借口開脫,“可她……她沒死……”
軍士頓了一下,聲音沉了幾分:“當初可是說——殺了發現木材有問題的人。”
周明的呼吸猛地一滞,臉色煞白,瞳孔驟縮:“你們瘋了……那是……那可是公主啊!”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顫抖的手緊緊抓住對方的铠甲,那铠甲冷硬沉重,在光下泛着墨青的金屬光,像是一塊塊嵌滿了刀痕的冰石。
“主子的命令,就是,殺了發現木材有問題的人。”軍士語調一字一頓,像是在念一條無法更改的律令,目光裡透着一種令人窒息的死意。
“她隻是個小姑娘……她說出去,也沒人信的……”周明語無倫次,混着鼻涕眼淚蹭了一臉泥,“現在沒有傳出去,沒人知道——沒人知道……”
可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這一切從一開始,就脫離了控制。
原本主子要殺的,是李思成。?可如今,連淮南公主都被牽扯進來了。
“你見到皇帝了?”軍士低聲問。
“皇上……”周明哆嗦了一下,耳邊像響起那年輕帝王陰冷暴怒的低吼,“沒有,我……我沒見到他。”
南方某地。
一處古香古色的府邸靜靜矗立在山林之間,飛檐青瓦,曲廊蜿蜒。屋内檀香缭繞,煙氣層層疊疊,似真似幻,仿佛踏進了神明的夢境。
正廳正中,供奉着一尊高逾一人的神像,神像披着鎏金雲衣,垂眼肅容,乃是司命神君,世人敬畏的命運之主。神像後方挂着金縷織就的幔帳,輕風吹動,帷帳如波浪起伏,罩住一切窺視的目光。
一個身影正跪拜在神像前。他一身金絲蟒袍,紋飾繁複,顯赫非凡。背影修長挺拔,頭未擡,語氣卻冰冷得像是刀割:
“半個月沒有上朝……我還以為他會和卿願一起。”
齊绯的表字,正是卿願。
下方跪着的人額頭緊貼地磚,連呼吸都不敢太重,廳内隻剩下香灰輕輕落下的聲音,細微到能聽見心跳的起伏。
“公主受傷,若容昭在雲城,他怕是早就把那水工署砸了。”蟒袍青年聲音輕淡,“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她一直沒傳出消息。”
“聽說,傷了臉?”他略微擡首,語氣裡卻沒有半點關切,像是在随口詢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女子,語氣冰冷到幾近無情。
“那個周明……還是殺了吧。”
香斷了三寸,火光熄滅,昏黃一瞬。
那蟒袍青年緩緩起身,聲音不緊不慢,卻叫人背脊生寒:“容昭不知道也罷。他以為卿願願意嫁他……呵,她明明是被困住的那一個。”
“上次她出事,我不在長安。”青年負手而立,面容仍藏在輕煙之後,“這一次,想辦法——把她留在南邊吧。”
“容昭……也該娶親了。”
廳外風起,檐角銅鈴叮當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