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時,光從縫隙中洩進來,将少年裸露的背影一點點照亮。
卓清蜷坐在牆角,肩膀抵着潮濕的石壁,身上遍布着細碎的血痕與青紫。那些傷口有新有舊,像是被細刀一寸寸刻出來的,卻都沒能削去他筋骨間那股張揚的韌性。
他身上沒有多餘的贅肉,每一塊肌肉都清晰有力,像是被長年奔跑與搏鬥雕刻出來的利刃。哪怕此刻身陷囹圄、皮開肉綻,那些肌理仍緊繃着。
他的側腰有一道鞭痕,從肋骨下方蜿蜒至腰窩,像是一道火焰劃過焦土,卻也因此勾勒出少年身體線條的起伏。胸前被血水沖淡的紋路貼在皮膚上,甚至更顯出少年胸廓起伏間那種被壓抑的呼吸,沉重,卻不屈。
他聽見有人進來,眼睛卻沒擡,隻是緩緩轉動了一下脖子,汗水從下颌線滾落,在鎖骨間隐沒。
隻是一晚上。
見他這副模樣,君笙鼻頭一酸,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水終于再也挂不住,“嘀嗒”一聲,敲落在他斑駁的肩膀上。
白衣飄落,她膝蓋一軟跪在地上。
卓清蓦地擡頭,看見她。
少女身上隻披了一件素白的中衣,春夜的寒染紅了她的手。束在身後的烏發夜風吹散了幾縷,貼在臉側,她的唇毫無血色,臉頰蒼白,連那一雙原本澄澈的眼眸都透着幾分虛浮的水氣。
她緩慢地擡起頭,視線穿過自己濡濕的睫毛,看向面前那道被打得遍體鱗傷少年。
她試圖伸手去碰他,可手指才擡起一寸,便又慢慢垂落下去,指尖甚至都在抖。
裸露在外的肩背上新舊交錯的鞭痕,血未凝,肉翻卷,連骨頭的輪廓都清晰可見。那是一副瘦削但線條清隽的身軀,
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風中将落未落的花,柔若無骨,纖細得仿佛下一瞬就會被風折斷。
顫抖的嘴唇還沒有什麼血色,喃嚅半天,顫抖的喚出他的名字:“卓清……”
鐵鍊晃動,少年的胳膊雖然被禁锢着,但是肩膀往前一頂,頂住她的腦門。
“擡起頭來,阿南。”
他的聲音很啞,都聽不太出來本來的聲音。
她仰着頭,望着他,眼神裡像是纏着一根線,一點一點地抽緊,那線繞在心尖,扯着她的氣息也跟着斷斷續續。
“這是什麼破名字……”
她咧開嘴,想要笑一笑,但是眼底的委屈和心疼像是潮水,一點點漫上來。
眼淚抑制不住的順着臉頰流。
卓清見她這樣,有些着急。
“不是你的錯。”
少年咧嘴一笑,扯到傷口,疼的龇牙咧嘴的。
“公主見也見了,”
?暗七的聲音忽然從身後響起,“回去吧。”
“不行。”
君笙伸手緊緊地抱着卓清的脖子,暗七上前想要把兩人分開,可是少女指節死死收緊,幾乎嵌進卓清瘦削的後背。
少女沾染了狼狽,鐵鍊震響,暗七又不敢真的傷到公主,隻能幹着急。
“皇兄答應我了……”她的聲音啞得厲害,像是剛從喉嚨裡刮出來的,“他說,我可以來看他。不會再折磨他了……也不會殺他。”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看到盯着卓清背上的鞭痕,通紅的雙眼怒瞪着暗七,豆大的淚珠在眼眶裡面一顆接着一顆滾落。
“地牢潮濕,對公主身體不好。”暗七依舊不動聲色地勸道。
“不行!”
君笙猛地回頭,眼中已然泛紅,整張臉寫滿了哭過後的狼狽,聲音卻第一次迸出從未有過的淩厲和清亮。
她像一把被壓彎太久的弓,終于炸裂。
“本宮讓你退下!再敢多言半句,就治你一個以下犯上之罪!”
她的聲音嘶啞而尖銳,像是寒夜中忽然繃斷的弦。
地牢裡忽而寂靜如死。
暗七下一瞬,風聲擦過耳邊。
“砰”的一聲悶響,有人從背後敲在君笙的頸窩。
少年被禁锢着動彈不得,鐵鍊“嘩啦”一聲響,他的眼神倏地變了,猛地轉頭怒吼:“你們敢動她——!”
“帶公主回去。”
君笙再次醒來時,鼻息之間先聞到了沉沉的龍涎香,混着隐約的青松與乳香氣,氣味深沉而厚重,仿佛能壓在心口。她費力地睜開眼,眼前所見并非自己素淨溫和的暖閣,而是紫宸殿的後殿。
是皇帝容昭的寝殿。
比起她那小巧精緻的長生殿暖閣,這裡幾乎奢靡得令人發悶。君笙隻在齊绯死的那一夜來過一次,隔着層層帳幔也看得不真切。
四面圍着金絲織就的紗幔,層層疊疊垂落,輕薄如霧,卻每一寸都繡着螭龍與蓮紋,随風輕擺間,泛出金光流動。殿頂鑲嵌着夜明珠與沉金镂雕的脊梁,連帷柱都覆着雲錦緞帶,金鈎玉珰,處處盡顯權勢極緻。
她躺的床大得驚人,足足可容四五人并肩,床榻邊雕着飛鳳,鳳眼鑲嵌赤玉,繡帳微垂,仿佛一切都在冷冷注視她。
暖玉枕看似珍貴,實則堅硬冰涼,硌得她後頸發麻。
這種奢靡的地方,卻睡不安枕。
真諷刺。
“公主殿下醒了。”
輕輕的一句話打破了她耳邊的沉寂。
君笙猛地坐起身,一把抓住床前宮女的手腕。
“容昭呢?”
她是真的生氣了,胸腔裡壓着的情緒像一夜雨後翻騰的水霧,似霧卻炙,似怒卻不敢放聲。她的手指極白,指節微微發顫,卻死死地扣住那宮女的手臂,像是攥着所有的克制。
宮女顯然被吓了一跳,連忙跪倒在地,手中的湯碗卻高高舉起,仿佛接到軍令般不容落地,裡面的藥湯紋絲不動,連一滴都未灑出。
“陛下正在處理政務,請公主稍後。”
“我要見他。”她重複。
“請公主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