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長生殿的宮人換了一批新人,之前那些明裡暗裡的眼睛都不見了。
每日裡容昭也就來長生殿裡面偶爾跟她下下棋,或者是召君笙去紫宸殿兩個人安安靜靜的,一個批奏折一個在旁邊看書。
長生殿和紫宸殿外面連着的那片梅林長出了新的葉子,又開始郁郁蔥蔥,天氣逐漸轉熱,就這三兩日的時間,有的時候正午的陽光毒辣的就能曬掉一層皮。
君笙披着一件舊鬥篷坐在窗邊,外頭日頭正好,窗紙透着一層柔黃的光。
案上的書翻了一半,書角被風吹得一顫一顫的,她卻始終沒往下看,隻拿着茶盞靠着窗沿,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陶邊。
簾子被一陣風吹得揚起來,陽光斜斜灑進殿中,落在她膝頭,薄如蟬翼的衣襟仿佛都被鍍了一層光。
容昭進來的時候沒穿朝服,一身深青常服,領口松着,袖口略皺。他步子不快,不讓人通傳,自己掀簾而入。
他瞧見她在出神,神情竟有些發怔。近前,俯身從她手裡取過那隻茶盞,指腹一觸,盞身冰涼。
“涼了。”
她點了點頭,眸光微斂,落在他指尖,未言語。
他在她對面坐下,懶懶撥開案上的書頁,忽又抽出棋盤,低聲道:“來一局?”
她沒說話,隻把茶盞擱到一邊,輕輕卷起袖口,替他鋪子。手指修長而纖細,動作娴靜,帶着不動聲色的順從。
兩人都沒言語,隻聽落子聲“嗒嗒”作響。她落子很快,神情平靜如水,容昭卻慢,常常盯着棋盤好半晌都不動一下。她便停住動作,托腮看他,眼底波瀾不興。
他察覺了,偏頭看她一眼,嘴角含笑,把棋子輕輕一按。
“這回又輸了。”
“你每次都這麼說。”
“可朕每次都輸。”
君笙低低笑了一聲,眉梢一動,卻沒反駁,低頭收子。她彎着身子,一顆顆将棋子歸回布袋,指尖收得細緻。
她手腕瘦得厲害,袖子滑下來一些,露出腕骨。他眼底一閃,伸手替她提了提。
“你在宮人來往的道路上搭了棚?”
“嗯。”她輕輕應了聲,“今年的天氣格外熱,還沒入夏,已經有了酷暑的架勢。太後說解暑湯要六月才發,我就想着,他們頂不住,就找了些空地支了個棚。”
她說着站起身,把最後一枚棋子塞進布袋,反手藏進袖中。
容昭撐着案起身,繞過屏風,手背在後頭走了兩步,步子不疾不徐。轉過身回頭看她,眉目間帶着若有若無的揶揄。
“绯绯倒是越來越像個公主了。”
她沒接話,走過去提了壺水給他倒上。水流入盞,清亮無聲。他接過杯子時指尖碰到她,她指節一縮,收得極快,始終沒看他。
他卻沒挪開目光,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瞬,唇角忽然一挑,把水放下,又拿起披風遞給她。
“走,我們出去走走。”
殿外天氣剛好,太陽被厚雲遮了一層,沒毒到發暈。兩人并肩從花園穿過去,石闆地因前夜小雨有些滑,君笙腳步放得很慢,他也不催,隻略略偏身護着她。
遠遠的有宮人跟着,不敢靠近。
走到那片梅林邊上時,君笙停了腳。枝頭抽了新葉,嫩得泛青,腳邊則是一地被風吹落的花瓣,顔色淡得仿佛能溶進土裡。
她蹲下身,指尖拈起一枚葉子,盯着看了片刻,又随手丢下。
容昭站在她身側,一手攏着披風,偏頭望她,眼中神色複雜。
“绯绯像是突然長大了。”
她沒說話。
他聲音壓低些:“這段時間你幫了宮裡不少人,還動了淮南的私印,收了地稅。我知道你改了賦,減了三成,但稅收卻反漲了一成。”
“皇兄耳聰目明,什麼都瞞不過你。”君笙聲音平緩,話裡卻聽不出半分驚訝。
她把披風往身上收了收,微風乍起,衣角輕擺,轉身往前走。
他沉默一息,又跟上她腳步,語氣淡下來:“你知道裴寂那邊的消息了?”
她止步,回頭看了他一眼,眼尾輕挑,卻沒有笑。
“皇兄問得還真遲。”君笙笑了,如春雨初和,“你這麼關心,怕是他有什麼動靜你第一個知道。”
“他在淮南。”
“知道。”
“有人想殺他。”
“也知道。”
容昭低頭盯了她半天,語氣不緊不慢,卻分外認真。
“那個放鷹的小子在他身邊,對吧。”
“皇兄才是消息靈通。”君笙眸光一動,回眸望他,唇角微揚,像是笑了一下。
卓清隻是悄悄地保護,沒想到還是被容昭察覺了。
不過這次再聽他提起卓清,語氣裡倒沒有原來那樣的尖銳與不容。
“既然是特使,朕不會讓他出事。”
容昭站在她身側,看她指尖攏着披風,一縷風吹得她發絲微揚,她卻隻是擡手将一縷鬓發别到耳後,神情未動,像是沒聽見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