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人的人到達了跟前,攔住了去路,顧相以才知道這聲弟弟……叫的是他們,眼前的人三十而立,弟弟出口倒是合乎了年歲。
“你們的手上佩戴着愛人結,能占用你們十分鐘的時間,進我們同時照相館拍攝幾張照片嗎?”同時照相館的工作人員伸手,“就在兩位弟弟的旁邊,兩位要是願意的話,請進。”
照相?
顧相以垂落在身側的手指微動,顧家給他拍照一貫都是不分場合、不分情緒如何,完成任務似地拍攝,一直被安排的過去終将延續到未來。在這種事情上不會與人交流,也沒有個想法的性格,非一日就能改變,點頭,“好。”
工作人員開心地迎他們兩個人進去,邊走邊介紹,“同時照相館是專為手上佩戴愛人結的同性情侶開放的免費照相館……你們看牆上,全部都是來過我們這裡的同性戀人留下來的相片。”
“抱歉,我們不是戀人。”
顧相以道出真實的關系。
這句話讓工作人員懵了一瞬,但憑借着多年以來的從事經驗,心裡偷笑,估計是兩個人之間有了争吵,故意正話反說。
愛人結綁在身上,落在他人的眼中,便主動給兩個人貼上了戀人的标簽,愛人結的含義重大,光聽名字就知道了,人們根本就不會因為好奇綁在身上開玩笑,大多都是當成了紀念品。
所以,工作人員沒有認真地對待這句話,剛想出口,一道聲音穿過來。
“沒關系,不是戀人也可以拍照。”
顧相以的眼睛看向拿着相機走過來的男子,男人從頭到尾散發着柔和的光,即使他把白熾燈關掉,光芒也沒有消散,用舒适的磁場給客人一個暖洋洋地擁抱,是一個甘願對他卸下防備心的人。
“風岸。”
華風岸點頭,“你去忙吧,我來招待兩位弟弟。”
“請坐吧,時間正值晌午,吃飯的點沒有什麼人來,讓我有閑工夫給你們泡點茶。”華風岸說話不疾不徐,“金銀花茶能喝嗎?”
“能,多謝。”秦绯說摘下眼鏡說,即使看得不怎麼清楚,也不能不尊重人。
顧相以冷淡,視線滑過挂在牆面上的一張張照片……
親密的、熱鬧的、開心的、傷心的……種種情緒都被拍了出來,看得不算入迷,隻是在想一個詞,也在找一個詞,等找到了,他的眼裡就不再是照片,而是碩大且重複得虛僞。
“這位弟弟,不好意思,這是我的杯子,能交換一下嗎?”
顧相以沒能聽到他的聲音,是手掌心傳來的高熱溫度讓他找到了華風岸丢失的聲音,看他舉着杯等着和自己交換的動作,不難看出來他說過什麼。
顧相以松開杯子,餘光掃描到了燙到異常紅的手掌心,不在乎地站起身子,“開始拍攝吧。”
他如此地着急想要登台亮相,不過是想以一張真實的相片打敗無數張虛僞、惡心的合照,最好是定制大一點、挂滿整個牆壁,讓來往的人都學着——真實。
……
出了照相館,顧相以的眼睛望到街對面、就在正前方,賣各式各樣花環的攤子,看到了茉莉花花環,腦袋裡剛才看過的無數張同性戀人的照片全部都被替換。
父親和情人親密的,和爸爸吵架的、暴力的、悲傷的、血流成河的,每一幕、每一張都無比深刻地被釘在了靈魂的牆上,再用相框給框住自我,得不到抒發、得不到出路。
他們用一場回憶,在自己的世界裡開了一場展覽會,每一次的門票錢,取的都是顧相以的生命力。
顧相以被困在了這裡,他看不到外面什麼樣子、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他的聲音即使震耳欲聾了,在顧家人的耳朵裡、心裡、眼裡,也隻是一個啞巴在宣洩着,他們看得見痛苦,卻聽不到聲音,消化不了文字,能依靠的隻有自己,等慢慢地平複,或者是痛苦……
每一次睜開眼睛所看到身上新增的傷口,不是自殘……是救贖。
顧相以的眼睛被貼紙貼住,沒有從明亮慢慢轉變為黑暗過程中不适的感覺。他睜着眼睛,看的也是黑暗,如今不過是黑上加黑。
身邊傳來了力道,最先體會到拉扯力量的不是手腕,是腰腹部,被人拉着走,停留在很香的氣味前,自動封閉的五官稍打開一個嗅覺,清香的味道似乎是落到了頭上。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手摸向腦袋,在觸碰到柔軟的花瓣時突然愣住了,害怕、驚恐等情緒震碎了他堅持了十四年的自我活着的方式,變成了一個不安的、困惑的新世界。從抓得皺巴巴、不斷往下掉落的碎花瓣雨的局面來看,他不接受、抗拒着這個莫名其妙被人推動的新世界。
顧相以就是顧相以,哪怕是顧絡尤的親生兒子,也絕對不會和他有相似之處,除了外貌、隻有外貌,剩下的一切,沒有一點一樣!
戴花戴花……惡心,惡心的不是花,是人。
顧相以殘害花的動作停止了,手撕下貼住視線的貼紙,從眼前掉落的是一片染血的花瓣,花兒……流血了。他甚至都不敢看頭頂上的花環成了什麼樣子,腦海裡面已經有了雛形和……抱歉。
他放下手,沾滿着鮮血的手掌裡是純白的茉莉花,血液從袖子口的上方流到了手上,是自己的血?意識到這點的他,反而松了一口氣,在他的心裡,自身的安危都比不上花。
沒想着先止血,蹲下身清理着掉落在地面的花瓣,一朵一朵撿到手中,看着慘不忍睹的花瓣,正式地道歉,“對不起啊,弄疼你們了吧。”
說完,将帶血的花瓣放進口袋裡面,擡頭,看見歪着頭一直保持着這個動作,不怕脖子抽筋的秦绯說,輕聲地說了一聲,“呆子。”
用愛人結打他的腰,重複還增添了新詞,“名符其實得呆子。”以為自己看的時間久就是想要嗎?真是個思考不了一點的呆子。
周圍路過的人幾乎沒有一位不看他們兩個的,尤其是顧相以,吸收的目光道道都是強烈的,不管是人群還是鏡頭,都不會對他造成影響。
他的世界很小,小到隻容下一個人就滿了,他在乎覃響的目光,怕他……可能會來地關心,在見面之前提前将血迹清洗了。在秦绯說給自己包紮傷口前,略微有些緊張地問,“你的手上怎麼也有血迹?”
“接着。”
“哦。”不是自己造成的就行,至于為什麼接、怎麼接,都與自己無關。
确定身上肉眼可見得完好無損後,顧相以去飯店找覃響,望着吃完午飯從裡面出來的路人,才發現有一處違和的、早該注意到的,秦绯說沒有吃午飯。
“我跟你去吃午飯吧。”
“早餐吃飽了,現在不餓。”
和顧相以一模一樣的話術,與前者不同的是,後者是真得吃飽了。
顧相以吃飯極少,秦绯說點的飯又多,不想浪費食物還點那麼多,最後全進到他的肚子裡面了。
一個吃不下飯,一個不餓的兩個人坐在飯店裡面的沙發上等人,綁着愛人結,坐着陌生的距離……和睜着未曾交彙過一次的眼睛。
一個望着樓梯口,一個望着看向樓梯口的人,若三點之間練成線的話,就是字母L。字母真正具象化的一刻,是覃響下到樓梯,看過來,兩個人同時站起來的瞬間。
在其他人的目标、行走方向、目光都是門口時,覃響與他們相反,每一寸朝的都是滿心滿眼無一不是自己的顧相以。
這般的眼神,包含了太多太多他看不懂的含義,但最清晰的一點便是,沒有“勇氣”拒絕這個眼神。
“好漂亮。”覃響摸摸顧相以腦袋上隻剩下一半,用卡子固定的茉莉花花環,八成像的眼睛對視,總給覃響一種奇妙的感覺,他戴花好似自己戴了一樣,有種不知所謂得滿足感。
覃響的手裡面摸着花,眼睛看着的是顧相以,兩者都被誇贊了,兩者都很開心,花環的開心借助風,花瓣顫抖地表達,顧相以的開心是反誇,“像你。”遺傳的基因。
覃響微歪頭,第一次聽到拿漂亮形容自己的,以前都是帥氣,不在意地笑着摸摸他的臉頰,“我們接下來要去看花海,走吧。”
顧相以不知道接下來是什麼安排,隻要有爸爸在,去哪兒都行,穿過一條街道都不離開他一瞬的眼睛被覃響的朋友們看在眼裡,一個問出口,剩下的人紛紛應和,“是啊是啊,他從始至終都在看你,是怎麼回事?不會是喜歡你吧?”
“可也不像啊,他的眼睛像是一本書,每翻開一頁顯示的就是悲傷的故事,喜歡是歡喜的,哪有他這樣眼淚就在眼圈裡面含着,稍有不注意就掉落的喜歡。倒像是被你拒絕了。”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看我,但……”覃響回頭望,那戴花的少年眸光有一瞬地凝結,從眼眶慢慢、慢慢向中心聚着光。好似少年把世界裡的光芒全部給予了自己,他輕聲道,“我不厭惡。”
還能透過他的眼神,看出他想與自己待在一起的心思,邀請,“你要坐我的後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