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鳴葉很少對自己身體所傳遞的感受,有接受如此完全、精準的一天。
在望向顧相以眼睛戛然而止的呼吸沒過三秒,便感覺吞下了一口沉甸甸的雲朵到達了小腹,體内的變化是前所未有的舒适到,能忘記掉窒息的感覺。
可長久地屏住呼吸,人到達極限是會察覺到的,偏偏現在,他察覺不到,又想着說,是不是自己的呼吸極其得緩慢、小聲。
那樣子的話,想來呼吸不是通過整個鼻腔了,是貼着皮膚慢慢地往下滑,溜走的行為可真是不大方,也不符合華鳴葉的性子。
他想大方,首先是要面前的顧相以移開眼睛,不然,人該如何呼吸?可他的眼睛就是一直盯着鏡頭。
華鳴葉放下相機,單手拿着相機,将手臂抱在懷裡,不那麼正經地對顧相以說。
“腿不疼了?能走了?”
“館裡的人很多,我能走就不用輪椅了。”痛是肯定的,可又不止腿疼,顧相以的腦袋疼、臉疼、手疼、腿疼、全身上下能好的地方,就是說出口的話了。他對别人的,總是留着情。
顧相以跟華鳴葉說完話,眼睛還沒有開始四處張望找覃響的身影,就因為他的一個動作,迫不得已地繼續盯着他,嘴裡還皺巴巴地發出“啧”一聲,疼到尾音打顫,打着哆嗦出口,把空氣都皺出了波浪線條般的故障。
直沖着華鳴葉而去,撞上了他也來的一聲平整、順滑的“啧”,緻使字和字、曲折與平直相撞了,打成了平手,一同消失還給兩個人該有的空間。
“你臉上這傷真礙眼。”華鳴葉故意碰他臉上傷口的,還想再來一次被他躲了過去,笑得很歡,“流血了。”
“騙我。”顧相以的生平,體會最多的就是流血的滋味,身體哪塊地方流血了他最是清楚了,不會上華鳴葉包着壞心思的當。就是疼,自己不怕疼不等于不會疼,對疼痛的接受程度較高不等于可以無關緊要地受傷。
顧相以想報複他,還沒有出手,隻見面前的人兒走到了自己的後方。
顧相以跟着他轉過的身體,被他一個下蹲,抓住自己雙腿的動作給背在了背上,向外走去。
顧相以的雙手一左一右地抓着他的頭發,穩定自己的身體,轉頭向照相館裡面看了一眼。爸爸和梅憐她們正在聊天,好奇問身下的人,“你帶我去哪裡?你想見的人在照相館裡面。”我想見的人兒也在裡面,為什麼他們要往相反的方向走?
“這裡。”
顧相以被他放到了一個凳子上,由于他的身體把自己的視線擋了個嚴嚴實實,歪頭,從華鳴葉翻飛的衣角裡,看到了無數把顔色很簡約、很清新的椅子上坐着許許多多的人兒,他們零散着像是世界遺落在這裡的色彩。
桃花、小鳥、蝴蝶、叽叽喳喳地出現在她們的臉上和手腕上,風吹來滿是熱鬧。
這是什麼?
顧相以的臉被華鳴葉扶正,正了視線後也與坐在這裡的人一樣,眼中出現了顔色,藍色和黃色,按照從深至淺顔色的排序,放進白色的小格格中。
他微微歪頭,眼睛裡面一半盛着他們的樣子,一半裝着華鳴葉的樣子,“難道你要我像她們一樣,臉上出現色彩嗎?”
顧相以的音色很純,沒有受他的模樣、經曆、氣質影響,盡管人兒再冷、再面無表情,聲音的情緒都像是這片藍天、這片人兒,飽滿。也像是有水汽的小脆棗,脆生生又很清甜。
華鳴葉彈彈這顆小棗,點頭,“不遮住你臉上的淤青,我怎麼給你拍照。”
顧相以一向不問問題,拍照片有什麼含義,隻知道是在顧家也有的,不是新的事物,他就會接受良好,配合華鳴葉,前提是,推開他想碰自己的手,“不接觸。”
“那你坐好了,别動啊。”
他臉上的傷在顴骨的位置上,吳晚期再怎麼留情,打在身體很弱的顧相以身上,都會呈現出百分之百的力道,縱使有千張嘴,都抵不過這一張臉的說服力。
黑青、紅腫、裡面仿佛藏着嬰兒的拳頭,時刻準備着出來給你一拳,皮膚的脈絡都被血絲替代了。
如果有明顯的傷口,華鳴葉不會碰,他再怎麼,也不會對覃響在乎的人作惡。
“這是植物顔料,對人體無害的,也很容易清洗,有時間了,你去我的房間找我,我給你畫上的,我給你洗掉。”
“好。”顧相以看他的操作程度挺熟練的,一點都不生地問他,“這件事情,你做了很多次了嗎?”
“第一次,不過,這玩意兒和畫畫大差不差吧,放心,我再怎麼也不會把你畫醜的。”
華鳴葉還特意拒絕了老闆好心地陪伴和指導,他不喜歡自己鏡頭下的人有别人的氣味,哪怕美與醜都是自己的傑作。當然,不會醜,他對自己繪畫的能力是非常信任的。
顧相以安靜的當華鳴葉的模特,這時,他沒有什麼時間的概念,甚至想不到接下來要做什麼。
爸爸在這裡,這裡房屋的結構邊邊角角地都紮着陽光,有風的味道、顔料的味道和人身上的味道,耳朵也能聽到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語言,安逸到生活本該如此。
顧相以的視線輕移到華鳴葉的臉上,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沒有意料之中的靠得近,更沒有意料之外離得很遠,是剛剛好能畫畫,又不會讓人生厭的距離。
所以,在風吹亂華鳴葉頭發的時候,才會伸手,把擋在他眼前的頭發撥開。
華鳴葉跟剛烤出來的面包,在逃亡路上的樣子一樣,越跑,被風灌得越蓬松,隻是外皮變成了一個大胖子,芯還是瘦子,這是逆風時他的樣子,順風時,脫掉了外皮,隻剩下芯了。
“叮鈴。”
鈴铛的聲音自旁邊響起,顧相以很專心,不會被外界的聲音打擾,除非外界的聲音到了臉前。是一款長長的繡花小布條,在兩個人的中間亂飛,打了華鳴葉好幾下。
華鳴葉不會忍,直起身子,還沒有開幹,就被那東西貼在顧相以臉上的顔料上吓的動手了,及時抓住布條,把它撥到顧相以的腦後。随後在等這陣兒風過去的時候,用手擋着顧相以的左臉,那是不可觸犯的區域,完全不顧他右臉亂飛的五顔六色的布條。
顧相以沒有看是什麼,不動就是不動,直接問華鳴葉,“那是什麼?”
“我送你的禮物。”
“我的生日已經過去了。”
華鳴葉擋着他臉的左手順勢敲了他的腦袋一下,“誰說隻有生日才能送禮物?我想送就送,還要挑黃道吉日啊?”
顧相以的臉頰鼓起了不知道的氣,以為鼓了很多不知道的氣,把這些氣呼出來後,剩下的不就是知道了?可結果不是他所想的那樣子。自己還是不知道,為什麼不過生日還能收到禮物?這很奇怪啊?
問出來就能解決的事情,顧相以怕聽到不想聽的答案,挑撥到爸爸、爺爺奶奶、顧家和自己的關系,不能問,就當作不知道吧。
也是挺好笑的,自己曾經問秦绯說,為什麼人不能隻有誠實呢?他說,謊言,是給生者創造的伊甸園,甚至還說出了自己的故事佐味。
顧相以有心去理解謊言是什麼,到最後還是覺得謊言不應該誕生。
如果世界上隻有實話,那不是可以提前躲避掉傷害嗎?是這樣子想的,可自己又為什麼不敢聽實話?自欺欺人地逃避問題?又為什麼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
在顧家的時候,顧相以不必撒謊,他就是作為顧相以的那一面、不需要衍生出很多面生活,怎麼一來到這裡,便一腳踏進了隐瞞中?隐瞞之後就是撒謊、撒謊過後就是多面、多面再過後就是和父親一樣會傷害人。
顧相以不要做那樣子的人,他不想傷害别人,可應該怎麼辦?
他是不用找答案的,因為不久後就會和父親同歸于盡了。隻是一直以來堅持的東西有了動搖,不能有,有了就不是自己了,顧相以把信念扶正了、修複了,還阻止了華鳴葉想要針對禮物展開的話題。
華鳴葉不是光靠着言語就能阻止的人,除了華風岸和覃響,也不會聽其他人的,别說眼前的顧相以了,剛要繼續說下去,皮膚傳來刺痛。低頭一看顧相以的動作和表情,笑了,伸出右手,掐住他的右臉,手剛伸到他臉頰的範圍内,被他張嘴咬到了空隙,阻攔自己的靠近。
華鳴葉見機行事、随機應變,直接掐住他的下巴,讓他咬不着自己,随時随地調侃,“跟誰學的這惡習?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跟我接觸知道不知道。”
顧相以皺着眉頭看他,掐住他胳膊上肉的手指頭都隻在他快說話的時候才用力,現在不用力了,怕他還是要對自己使壞,不能放。眼睛一眨,想到了一個方法,在他沒有防備的時候使勁向右邊轉脖子。
華鳴葉的手不想蹭上顔料,自當會松開他,松開的手沒有及時松懈,擡起來被轉着圈看了完全,沒有染上顔料後放下心。提起畫筆,逼近搗蛋的人兒,彎下腰,盯着他說。
“顧相以,你知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功夫才給你畫成功一半的?你臉傷得那麼重,我碰你的時候感受到疼了嗎?要不是我躲得快,憑着你的力道,你這山川星空的臉,頃刻間就變成海洋了。”
“哦,我明白了,你小子挺有心機的呀。”華鳴葉直起腰,筆在手中轉了幾個圈,筆尖直指照相館内,他沒有了剛才輕松教訓人兒的氣勢,有得隻有在逗他,“你是故意讓我弄傷你,然後在覃響和梅憐的眼前裝可憐,污蔑我,讓他們遠離我是吧。”
“我不會那樣子做的。”顧相以的語氣和之前一樣,沒有半分的變化,他光看、聽、認識字面意思,其中的含義沒有時間去琢磨,也想不到人的語言還能生出很多種意思來,在他的世界隻有一種。
沒管華鳴葉用什麼情緒說出這句話,也沒有管他對待自己是什麼情緒,遵從内心的否決他不符合事實的假話,“我隻是不想讓你捏我。”
“你不會那樣子做,我會。”華鳴葉的眉梢微動,放下手,“風過了,讓我繼續在你的臉上畫畫吧。”
“你做過那樣子的事情?”顧相以問。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覃響是我唯一尊重與愛護的朋友,我永遠不會對他做那種事情。”
“沒有如果嗎?”
“沒有,顧相以,你懂唯一的含金量嗎?”華鳴葉捏着他的下巴,邊固定他給他畫畫,邊說,“覃響于我而言,是千金不換的朋友,隻要是我認可的朋友,我不會傷害他一毫一厘。”他說完後,問,“滿意了?”
顧相以沒有正面回答,一字一句地說:“華鳴葉,你把覃響當成朋友,我便請你時時刻刻地注意他,不要讓他做出傷害現在的自己、未來自己的傻事,助他認清人,護他平平安安。”
顧相以說得很慢,再慢也覺得快,自己說的話半遮半掩的,絲毫沒有點明中心思想。光靠意會,也難以得知華鳴葉能悟到哪裡去,又不能掰開、揉碎了,隻能囫囵吞棗,先讓他聽個大概。
這不是讓他有朝一日恍然大悟,原來如此,而是提前預防,不隻是父親,也要提防其他不懷好意的人。
顧相以抱着必死的信念,給爸爸謀一絲生機,不代表,就能成功啊,如果殺不掉父親反而自己先死的話,能交代的隻有華鳴葉了。
“華鳴葉。”顧相以輕輕地叫了一聲,沒有管他聽到聽不到,自顧自地說,“如果有一天,覃響被人蠱惑改造身體,從男子變成女子,你一定要阻止他,哪怕是他願意,都要阻止。”
顧相以害怕自己比父親先死,又擔心華鳴葉聽不明白,就小小聲地透露了。
他要是能聽到,在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就會上心,沒聽到,是不會聽不到的,自己怎麼可能說一句廢話。故意讓他聽到,不怕他告訴爸爸,告訴了也有理由,是我自言自語的胡話。
“好了。”華鳴葉看不出聽見沒聽見,一心撲在他的傑作上,放下筆,直起身往後退了三步,大開大合地鼓掌,“完美。”
“顧相以,旁邊有鏡子,你自己看一看。”
顧相以搖頭,“我不照鏡子。”
他讨厭和父親長相相似的自己。
華鳴葉這次沒有強迫他,有相片為什麼要照鏡子?不如等照片的成品出來後,拿給他看,舉起拿到這裡的相機,對準顧相以,“看鏡頭。”
“好,隻看鏡頭。”
“顧相以,你沒有照過相片啊?”
哪裡有人拍照一動不動的隻有一個姿勢。
“拍過,十七張。”顧相以說出的準确數字,是他過生日合照上的年份,也是合照的終點站。
“還沒有我一上午拍得多。”華鳴葉邊給他拍照,邊給他講往事,“我家裡有一家祖傳的照相館,我的爺爺喜歡拍照,我的爸爸喜歡煙花,我爺爺擔心以後沒有人繼承照相館、到頭來白白把照相館給了别人,就從小教我和我哥使用相機,希望有一天我們兩個其中的一個人能照看了照相館。”
“你猜猜看,為什麼是我哥守了同時照相館?”
華鳴葉聽他哥說過,顧相以去過同時照相館,便很明顯就知道誰是老闆了,讓他猜一個有難度的。
“不知道。”
華鳴葉沒說話,繼續給他拍照片,就是回應了,沉浸其中、樂不思蜀,靠覃響叫才收了機器。
這段路程,華鳴葉先行了一步,才能和照相館裡面的人們,一起盯着進來的顧相以。
他像是來自遙遠遠方的一艘帆船,載着落日海風,走向了他的歸途,見到已是禮物,哪管他會不會停留,照相館裡面人們欣賞地注視,便是這場揚帆起航的回禮了。
顧相以沒看到自己的模樣,沒看到華鳴葉的手藝,卻看到了數道的目光,知道了華鳴葉的價格。
“相以,來拍照片了!”
爸爸在前方沖着自己招手。
以前的路程很近,轉個彎、上個樓、敲敲門就到了,顧相以沒有走過一次,現在的路程很遠,他的身上又有着傷,卻走着一次又一次,穿過人流,到達了覃響的身邊,現在膝蓋上傷口裂開所流出來的血液,便是以前哭泣時候的眼淚。
血流得讓人開心,眼淚流得讓人心碎。
一直以來,顧相以都是這麼想的。
“同學們,你們想拍什麼樣子的照片?”在他們前方的攝像師開口了,“我們館裡面有很多主題,關于青春的有這幾個主題。”
攝影師把主題的樣式投入到五個人背後的大屏幕上,五個人同步地轉身,看到了許多的回憶,在攝像師的鏡頭下定格。
……
“洗照片就交給我了,你們不是好奇這裡能不能拍出未來的自己嗎?你們去玩吧。”華鳴葉主動攬活,沒有人跟他搶,都知道這個人購買了一台相機,裡面拍的都是顧相以,還要洗顧相以的照片,舍他其誰呢。
“那裡的人很多,我們在對面的甜品店裡面等你們,洗完照片後要是這裡的人還多,就有機會再來。”
覃響他們也隻是好奇,并未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何況,能拍下這麼多照片,已經很驚喜了。
他們把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叫來一起拍照片,意料之内和意料之外的驚喜都有了,還有什麼可求的?
覃響陪着梅憐去對面的甜品店,本意是陪着女生,預防出現什麼不好的事情,而當看到隔着透明玻璃沖自己招手的顧絡尤,笑着走進去。
能遇到一個同齡人,還是這段時間聊得不錯的男生,覃響的心中增加了一個願意值。
如果顧相以看到的話,直接會讓願意值變為零,可惜他沒有,跟着華鳴葉出門,直接在門口被姬缙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