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朝擡頭,眼角還殘留淚珠,眸中掙紮浮現。他似是陷入沉思,令姝不敢出聲打擾,隻抱着他,輕輕撫慰。
柔軟的懷抱包裹着他,程朝感到久違的溫暖,如黑暗中踽踽獨行的光亮,久旱之人渴求的甘霖,令他不想放手。
愛别離,求不得。人生之事,終究難以兩全。
程朝垂下眼,再擡頭時已恢複正常,他說:“你回京去吧。”
令姝疑心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他隻是靜靜的看着她,眼中帶着決絕,毋庸置疑。
她合上眼内心掙紮,終是抵不過心中的情愫開口:“你在瞞着我什麼?隻要你說,我就信!”
哪怕是騙她也好,給她一個可以堅持的理由。
程朝空洞的眼眸裡閃現痛苦和掙紮,他要如何像令姝說明,說你父親是我的殺父仇人?說你我之間橫亘血海深仇?說自己如何卑劣的推開她,又控制不住的接近她。
縱然令姝不怎麼提,他也清楚他們父女間的感情有多深厚,若是一朝攤牌,隻怕令姝立馬就會舍棄他,站在對立面,連現在這樣看見她都成奢望。
他到底該如何做,才能平衡這種關系。
良久,程朝恢複平靜開口:“沒有苦衷,當時我并不清楚你父親就是禦史中丞令大人,所以想抛下你另攀高枝,後來才知道你是他的獨女,才會救你順勢和你成親。我就是這樣一個卑劣小人,不擇手段攀龍附鳳向上爬。”
令姝聽聞心如刀割,猶不心死:“那為何不繼續騙下去?”
程朝餘光瞥見令姝的眼淚,心口一陣悶痛,他竟生出一股沖動,不想去管那些仇恨是非,隻同令姝在一起過自己的小日子。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裝的太累了。”
燭光映照着令姝滿臉淚水的臉龐,心尖泛着密密麻麻的刺痛,她抛下所以的自尊,捧出一顆真心放在他面前。他卻絲毫不曾在意,令姝痛苦的搖頭:“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是。”斬釘截鐵的話語。
“好!好!我知道了,我不會在糾纏你了。
不停湧出的淚水遮住令姝的視線,她不願在程朝面前丢掉最後的自尊,轉身背對着他任淚珠滴落。
“你寫下和離書來,你我就此和離。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
雨已停歇,安靜的内室,小桃和劉嬷嬷對視一眼,眼裡滿是不安。方才還好好的兩人突然鬧掰,令姝将她們叫住,吩咐衆人收拾行囊,明日返京。
小桃偷偷瞄了眼抱膝坐在榻上的令姝,她視線落在一處放空。而程朝則是坐在距離床榻最遠處的書案上,面前擺着一張白紙,已經小半個時辰了,他都沒有動筆。
嗒嗒——
拐杖的聲音傳來,程母站在院内,看着收拾箱籠的衆人,她氣得心顫,拐杖重重的敲在地上,怒道:“都住手。”
程母環視一圈,将婢女仆婦全部趕出去。她這才踏入内室,無視面色慘白的程朝,直奔令姝所在。
“姝兒,是我對不住你,沒能将兒子教好。你要打要罵母親絕無怨言,隻是你父親來信,叮囑你莫要返京。你聽母親一句,先莫急着走,等你父親處理完京中事務,母親親自送你,如何?”
令姝強忍的眼淚落下,她望着面前慈和的程母,嗚咽出聲。她想回家,想父母,想離開這個令她痛苦的地方。
“莫哭,孩子。”程母将令姝攬在懷中,頗為心酸。
令姝睡下後,程母支撐着來到程朝面前,他還是那副握筆的僵硬姿勢,紙上空無一字。
程母面露失望,示意他跟着自己出門。
程母的房間内開辟了一間隔室,用來擺放程朝父親的靈位。
“你就在這裡跪着,何時想明白何時再起來。”
門窗關閉,隻有一絲微光透出,程朝筆直的跪在地上,視線落在地上,不敢去看上首的牌位。
不知過了多久。
身後的木門被打開,刺目的光亮刹那間照射在程朝身上,他動了動麻木的膝蓋。
程母疲憊的歎氣:“若是想不通,就辭官跟着我回蒲州老家去。”
一夜水米未盡,程朝聲音暗啞。
“母親,你教教我,如何做?”
“阿姝的父親,是害死父親的兇手,你教我,該如何做。”
程母驚異片刻,萬萬沒想到有此内情,她還隻當是程朝做了對不住令姝的事。她凝視程朝,他此刻神情痛苦,内心糾結不堪,程母心中已有計較。
“你不該問我如何做,你應該問你自己的心。若真是恨意滔天,又怎能容忍殺父仇人的女兒日夜在跟前晃蕩?”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你好生思量。”
程母轉身離去,卻被程朝叫住。
“母親,你不怨嗎?”
“怨,怎麼不怨。可人都是要往前看的,母親不是要阻止你為父報仇,隻是希望你不要迷失本心。”
這個年紀不到四十的女人,兩鬓已生白發,她少年喪父,青年喪夫,獨自拉扯兒子長大,從不曾怨天尤人。
程母含着淚水,仿佛看見那個身如長玉的男人走近,容貌一如往昔,輕聲喚她三娘。
她輕歎,往事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