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洋城,正是“回南天”,濕氣無孔不入,連教學樓的牆壁和走廊地面都隐隐滲着水汽。夜晚的風一吹,更添刺骨的濕冷。
教學樓前,幾盞昏黃的路燈孤零零地亮着,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搖曳不定、氤氲不清的光暈。光秃的梧桐樹枝桠在夜風中發出輕微的“嗚嗚”聲,像是冬日殘留的最後歎息。晚自習散場的喧嚣早已退去,校園迅速被濃稠的夜色吞沒,隻剩下零星晚歸者的腳步聲在空曠中回蕩,漸行漸遠,最終徹底消失在寂靜裡。
伊然依舊站在教學樓一樓那個熟悉的樓梯口拐角,後背無力地倚靠着冰涼的樓梯扶手,仿佛想從中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支撐。她雙手深深揣在寬大的校服袖子裡,微微縮着肩膀,抵禦着無孔不入的濕寒。她的目光執拗地一遍遍投向樓梯上方那片空洞的黑暗,耳朵卻在捕捉着感應燈每一次亮起的細微聲響,心裡默默數着次數,像是一種無望的儀式。
她無意識地輕咬着下唇,腦海裡不受控制地反複播放着幾天前——她旁敲側擊問起白色情人節安排時,秦逸臉上那一閃而過的、難以捉摸的神情。
她仰起頭,對着冰冷的空氣輕輕哈出一口氣,白霧瞬間彌漫又迅速消散,如同她此刻心裡那些徒勞的自我安慰:“可能……可能隻是臨時有事……也許,再等一小會兒,他就會像往常一樣下來了。”
然而,時間如沙漏般無情流逝,樓道口最後幾個結伴說笑的學生也勾肩搭背地走遠了,他們的聲音消失在夜色深處。四周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風穿過枝桠的嗚咽,和她自己那擂鼓般越來越清晰的心跳聲。她一個人站在風口,孤零零的身影被昏黃的路燈拉得細長而脆弱。
“伊然?”一個溫和而熟悉的男聲在空曠的樓梯間響起,帶着一絲回音。
伊然猛地擡起頭,心跳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巨大的驚喜即将沖破胸腔——然而,下一秒,映入眼簾的卻是鵬飛那張寫滿關切的臉。他背着深藍色的雙肩包,不緊不慢地從樓梯上走下來,腳步帶着他特有的從容與暖意。當看到伊然獨自一人、像隻被遺棄的小動物般瑟縮地站在風裡時,他眉頭明顯地微微皺了起來。
“這麼晚了,怎麼還在這裡?”他走到她面前,語氣溫和,眼神裡卻是不加掩飾的擔憂。
伊然的目光迅速垂落下去,避開了他的視線。嘴唇翕動了幾下,想問的話在喉嚨裡打了個轉,最終隻化作一個幾不可聞的搖頭。她藏在袖子裡的手指,用力地絞在了一起,指節泛白。“秦逸呢?”——這個問題在此刻顯得多麼蒼白、可笑,且毫無立場。
鵬飛看着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無聲地輕歎了一口氣,在她身邊站定,擡手,用帶着暖意的大手習慣性地揉了揉她的頭發,動作自然得如同呼吸:“秦逸今晚沒來學校。他下午跟我說了,要去美術老師家那邊加課,晚自習請假了。”
原來是這樣……去補課了……
伊然緩緩擡起眼,眼底剛剛燃起的那一點點微光,如同被狂風吹過的燭火,瞬間黯淡、熄滅。巨大的失落感混合着一種莫名的委屈,如冰冷的潮水般将她密不透風地淹沒。不是她錯過了,也不是他忘了,而是他從一開始,就壓根沒打算出現在這裡。那個關于“白色情人節”的期待,自始至終,都隻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她鼻頭一酸,眼眶迅速發熱,努力眨了眨眼,将那即将湧出的淚意生生逼了回去,用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嗯”了一聲。千言萬語堵在心口,沉重得讓她無法呼吸,最終一句也問不出來。
兩人陷入沉默,并肩走出教學樓,沿着那條熟悉的、通往伊然家的小路慢慢走着。夜風将她的發絲吹得微微拂動,冰涼地貼在同樣冰涼的臉頰上。鵬飛似乎想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悶氣氛,側過頭,指了指不遠處街角那個依舊燈火通明的小吃攤:“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去吃點東西?那家的牛雜不錯。”
伊然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輕輕搖了搖頭:“不用了,哥,謝謝你。”聲音輕飄飄的,像羽毛一樣,幾乎要被風吹散。
鵬飛看着她明顯強顔歡笑、始終垂着腦袋的失落模樣,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他沒再多勸,隻是放緩了腳步,認真地說:“傻丫頭,有什麼事你都可以跟哥說,别一個人硬扛着。”
伊然用力點點頭,眼眶控制不住地發熱,嘴角努力維持着那抹微弱的笑意以示感激。她知道鵬飛是真的關心她,這份溫暖真實不虛。可她的心,卻像是一個杯底悄悄裂開了一道無形縫隙的玻璃杯,無論注入多少溫暖,似乎都無法将其重新填滿,隻會無聲地流走。
就在他們兩人剛剛走出校門,身影即将融入街道夜色的時候——馬路對面,秦逸背着半人高的畫闆,腳步匆匆地從美術老師家所在的那個老舊小區裡跑了出來。他剛結束了長時間的繪畫加練,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緊貼着光潔的額頭,臉頰因為之前的專注和此刻的急促跑動而微微泛紅。沉重的畫闆背帶将他的校服肩膀勒出一道清晰的印痕,帶來一陣陣隐秘的酸痛。
他下意識地擡頭望向校門口的方向,打算盡快趕回去,目光定格的瞬間,卻恰好看到伊然和鵬飛并肩走在昏黃的路燈下。他們的背影被燈光拉得細長,步伐緩慢而同步,正不緊不慢地朝着遠處走去,那畫面……竟透着一種不容打擾的和諧與親密。
秦逸的腳步猛地頓住,像被釘在了原地。肩膀因為之前的跑動和此刻的震驚而微微起伏。他插在褲袋裡的手不自覺地攥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那一瞬間,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扼住,幹澀發緊,卻一個音節都沒能發出來。隻能眼睜睜看着那兩個漸漸縮小的背影越走越遠,最終默契地拐過街角,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力感和某種尖銳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藤蔓,迅速纏繞并攫緊了他的心髒。他忽然産生了一種近乎荒謬的錯覺——或許,他從來就不該出現在她的世界。像鵬飛那樣樂觀溫暖、細心體貼的人,才更适合站在伊然身邊。他們就像陽光和暖風,可以那麼自然而然地貼近,彼此照亮。而自己,似乎永遠都隔着一層無法跨越的距離……
——
第二天清晨,果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整個洋城都籠罩在一片潮濕陰冷的灰色調裡。校園裡的水泥地面被打濕,變得顔色深沉,行人走過,鞋底濺起細小的、渾濁的水花。空氣裡彌漫着春天雨水混合着泥土與青草的氣息。
伊然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臉色比窗外的天空還要蒼白幾分。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玻璃窗上縱橫交錯的雨痕,那些蜿蜒滑落的水珠,像極了她昨夜輾轉難眠時,悄悄滴落在枕巾上的、冰涼的眼淚。
課間休息,周圍的同學依舊在喧鬧地說笑着,薇薇卻面帶憂色地、小心翼翼地湊到她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絲不确定和試探:“伊然……那個,你聽說了沒?我姐昨天跟我八卦,說好像有人在傳,說秦逸……可能在校外有女朋友了。”
伊然的身體瞬間僵住,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目光呆滞地看着薇薇,嘴唇輕輕動了動,發出的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什麼?”
“就、就說好像是他初中同班的一個女生,現在在另一所高中……還說,長得挺漂亮的……”薇薇看着伊然瞬間煞白的臉,說完最後幾個字,聲音裡充滿了忐忑不安,甚至有些後悔自己多嘴。
伊然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追問。她隻是慢慢地、機械地轉回頭,重新望向窗外那片被雨幕模糊的世界。握在手中的筆被她無意識地攥得更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泛白。
整整一個上午,伊然都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老師在講台上講了什麼,她茫然不知。鉛筆在指尖無意識地旋轉、停下、再旋轉,課本攤開在哪一頁她也毫無知覺。腦海裡隻剩下薇薇那幾句殘忍的話語,像魔咒一樣反複回蕩。
教室牆上的時鐘,指針如同在泥沼中跋涉,一分一秒地,極其緩慢地,終于從八點爬到了十二點。中午放學鈴聲響起的那一刻,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從座位上彈起,第一個沖出了教室。
回到家,她把自己反鎖進房間,拿起桌上的座機聽筒,手指在按鍵上懸停、顫抖,卻異常堅定地,憑着那早已爛熟于心的記憶,撥出了那個熟悉的号碼。巨大的不安、混亂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沖動,讓她無法再忍耐下去。
她需要一個答案,一個确鑿無疑的、親口從他那裡得到的答案。這一個多月以來幾乎每個夜晚的同行,那些看似默契的沉默,那些星空下的短暫交談……難道全都是她自作多情的幻覺嗎?“他有女朋友”——這個念頭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理智,讓她幾乎窒息。在放棄與求證之間掙紮了無數次後,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後者。
聽筒裡傳來“嘟——嘟——”的等待音,每一聲都像重錘,狠狠地敲擊在她的心髒上,震得她耳膜生疼。
“喂?”
終于!那個熟悉又讓她心悸,此刻卻仿佛帶着審判意味的、少年清冽的嗓音響了起來。伊然的喉嚨瞬間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扼住,準備了一路的說辭全都卡殼。她死死地攥着話筒,深吸了一口氣,才用一種近乎破碎、卻帶着最後一絲希望的顫抖聲音,問出了那個讓她痛徹心扉的問題:
“秦逸……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電話那頭似乎沉默了一秒。這一秒,對于伊然來說,短如瞬間,卻又長如一個世紀。随即,秦逸低沉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着他慣有的冷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漠:“沒有。”
希望的火苗驟然點燃!伊然緊繃到極點的心弦猛地一松,巨大的解脫感讓她幾乎要落下淚來——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慶幸,因為否定。
然而,這火苗還未來得及真正燃燒起來,就被緊随而來的冰水徹底澆滅。她聽見他頓了頓,然後用一種她從未聽過的、仿佛帶着一絲玩味、一絲探究、又或是純粹的冷淡疏離的語氣,輕輕地、卻又無比清晰地補上了一句:
“就算有,又怎麼樣?”
卷曲的電話線在她指間絞緊到極限,發出細微的纖維斷裂聲。聽筒突然變得千斤重,随着手腕一軟,塑料外殼重重磕在鎖骨上。他或許真的沒有惡意,或許真的隻是習慣性的反問,或許真的隻是好奇她的反應……但在經曆了整整一上午的自我折磨和此刻心理防線徹底崩潰的伊然聽來,這無異于世界上最殘忍、最直白的拒絕和嘲諷。“就算有,又怎麼樣?”——是啊,就算有,跟她林伊然又有什麼關系呢?她憑什麼去問?她又算得了什麼?她所有的期待、所有的靠近、所有的努力,在他看來,是不是都隻是一個可笑的、不自量力的獨角戲?
一瞬間,所有的委屈、難堪、羞憤,以及剛剛被點燃又被瞬間掐滅的那點微弱希望,全都化作了滾燙洶湧的熱流,直沖眼眶。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氣,喉嚨哽咽得厲害,聲音低啞破碎得幾乎不成調,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匆匆丢下一句:“……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不等電話那頭的秦逸再做出任何反應,她就如同逃離噩夢一般,“啪”地一聲,狠狠挂斷了電話,仿佛這樣就能切斷所有讓她痛苦的根源。
電話這頭,秦逸似乎完全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尤其是那聲帶着明顯哭腔的、破碎的“對不起”。他維持着握着聽筒的姿勢,徹底愣住了,耳邊隻剩下電話被粗暴挂斷後傳來的、冰冷刺耳的“嘟——嘟——”忙音。他下意識地想立刻回撥過去,想解釋,想說點什麼挽回,告訴她他剛才絕對不是那個意思……但他的手指懸在電話按鍵上,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遲遲沒有按下去。
最終,他頹然地、緩緩地放下了聽筒,眼神一點點暗淡下去,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光彩,隻剩下濃重且化不開的陰霾。有什麼話,似乎就在那個瞬間,因為那句脫口而出的話,因為那個無法挽回的挂斷,而被永遠地錯過了,再也無法說出口了。
——
下午放學,天空依舊是沉悶的灰白色, 令人窒息的濕冷讓學生們如同躲避瘟疫般紛紛快步離開學校,很快,空曠的操場上便隻剩下伊然一個人。
她隻穿着白天的單薄長袖衫,固執地、近乎麻木地,繞着濕漉漉、倒映着灰暗天光的塑膠跑道,一圈又一圈地奔跑。肺部傳來的火辣辣的灼燒感和雙腿灌了鉛般的酸痛,但她還是不停地跑,像一架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又像一隻被囚禁在無形牢籠中、徒勞沖撞的困獸。仿佛隻有這樣持續的、劇烈的身體消耗,才能将胸腔裡那股堵得她快要無法呼吸的巨大情緒,連同那些不争氣的、洶湧的眼淚,一起甩開、蒸發、耗盡。
冷風呼嘯着刮過耳畔,将她散亂的發絲吹打在臉上。冰冷的空氣夾雜着潮濕的水汽,被大口吸入喉嚨,帶來陣陣刺痛。汗水和不知何時又重新流下的淚水混雜在一起,流過臉頰,滴落在跑道上,瞬間便消失不見。她的視線早已模糊一片,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像是被打碎的玻璃,扭曲而朦胧。
此刻的她,像一隻受傷的困獸,獨自在這片空曠、冰冷、了無生氣的場地上,近乎自虐般地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