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播站依舊在放學時段準時播放着排行榜上的流行歌曲，音響裡傳來陳小春那低沉沙啞、充滿着都市男女無奈與自嘲的歌聲——
“甯願失戀亦不想失禮 難道要對着你力歇聲嘶……”
——《獻世》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燒得通紅的鐵釘，狠狠地、精準地、一字一句地釘進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最柔軟的地方。失戀？她甚至連“戀”都未曾有過，又談何“失”呢？可那種鋪天蓋地的難過、那種被全世界抛棄的絕望，卻比真正的失戀還要真實，還要讓她無法呼吸。
“伊然！”一聲急切的呼喊如同利箭般穿透空氣，從看台方向傳來。
伊然沉浸在自我折磨中的腳步猛地踉跄了一下，幾乎要摔倒。她擡起模糊的淚眼，循聲望去，隻看到曉珠和陳霖兩個人影，正不顧一切地朝着她飛奔而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焦急和擔憂。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曉珠已經一陣風似的沖到她面前，一把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臂，聲音因為跑得太急而帶着劇烈的喘息，眼圈也急得通紅：“林伊然你瘋啦？！天這麼冷，地上還濕着，你不要命啦？！”
伊然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汗水和淚水糊了滿臉，臉色卻蒼白得像一張紙。她想說“我沒事”，想掙脫曉珠的手繼續跑，卻隻是徒勞地搖着頭，喉嚨被巨大的悲傷堵住，哽咽得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像是在拼命壓抑着某種即将徹底崩潰、爆發的情緒。緊随而來的陳霖一言不發，迅速脫下自己身上還帶着幹燥體溫的校服外套，動作強硬卻又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不由分說地披在了伊然單薄顫抖的肩上。然後，他伸出手，用一種帶着安撫力量的、穩穩的力度，輕輕按住了她不住顫抖的肩膀，阻止了她可能再次邁出的腳步。
“走，我們回家。”曉珠扶着幾乎要軟倒在她懷裡的伊然，語氣雖然因為擔憂而有些嚴厲，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回去的路上，曉珠緊緊挽着伊然的胳膊，像是生怕她會突然消失或再次做出什麼傻事，嘴裡不停地找着各種話題，東拉西扯地努力想轉移她的注意力。陳霖則安靜地走在另一側，時不時沉默地從口袋裡掏出幹淨的紙巾遞給默默流淚的伊然。三個人就這樣，在華燈初上的街道上，緩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步伐沉重，卻又帶着一種相濡以沫的溫暖。
回到家，開門的奶奶看到伊然身邊跟着的兩個同學，先是愣了一下，但立刻就堆起滿臉慈愛的笑容，熱情地招呼道：“哎呀，伊然今天帶朋友回來玩啦？快進來，留下一起吃晚飯吧！”老人家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了伊然明顯紅腫的眼睛和蒼白憔悴的臉色，卻體貼地什麼都沒有問，隻是笑呵呵地張羅着讓他們趕緊進屋暖和。
——
洗了個能燙掉一層皮的滾燙熱水澡後，伊然換上寬松柔軟的棉質家居服，失魂落魄地坐在床邊，臉色雖然恢複了一點點紅潤，但眼神依舊空洞洞的，像個精緻易碎卻失去了靈魂的玻璃娃娃。
曉珠心疼地拿了幹毛巾，坐在她身後，耐心地幫她擦着還在滴水的濕漉漉的長發，一邊輕柔勸慰着：“好了好了，别再想了，也别難過了，說不定…就是個誤會呢？也許秦逸他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伊然一直像個木偶般沉默着，直到聽到“秦逸”這個名字，那長而濕潤的睫毛才如同蝶翼般輕輕顫動了一下。她緩緩擡起眼，看向前方虛空的一點，聲音沙啞得厲害，帶着一種自嘲般的平靜，輕輕打斷了曉珠：“曉珠，我們……我們本來就什麼關系都沒有啊。他有沒有女朋友，又與我有什麼關系呢？我有什麼好難過的？”
曉珠幫她擦頭發的手頓住了，看着鏡子裡伊然那雙明明悲傷得快要碎掉卻還在強裝平靜和無所謂的眼睛，心疼得無以複加，最終隻能化作一聲包含着無限憐惜的輕歎：“傻瓜……就因為你真的很喜歡他啊。”
這句話，像是一把等待已久的鑰匙，終于“咔哒”一聲，打開了伊然強行壓抑了一整天情緒的最後一道閘門。她再也無法維持那脆弱的平靜，咬着嘴唇，點了點頭，承認了這個讓她痛苦不堪的事實。下一秒，積攢了太久的眼淚就像是決了堤的洪水，無聲且洶湧地奪眶而出，順着蒼白的臉頰滾落。
“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曉珠連忙放下毛巾，從身旁緊緊地抱住她顫抖的肩膀，“今晚哪兒都不去了，晚自習也别去了，我和陳霖都在這兒陪你。我們一起寫作業，一起聊天，一起看你最喜歡的漫畫，好不好？”
這時，陳霖端着三杯冒着熱氣的牛奶走了進來，動作輕柔地将杯子放在床頭櫃上，目光溫和地落在伊然身上：“先喝點熱的暖暖身子。”
那一整個晚上，曉珠和陳霖就像兩個盡職的守護騎士，一個負責不停地講笑話、聊八卦、分享學校裡的各種趣聞糗事，試圖逗她開心；另一個則安靜地陪在旁邊，偶爾遞水、削水果、在她情緒低落時給予無聲的陪伴和支持。伊然雖然依舊沒什麼精神，卻也努力地撐起嘴角，回應着朋友們笨拙卻無比真誠的好意。
她知道，在這個讓她感覺全世界都崩塌了的夜晚，至少，她不是一個人。
——
而此時此刻，華中的校門口，那棵見證了無數次相遇與别離、枝葉尚未繁茂的梧桐樹下，秦逸如同過去很多個夜晚一樣，近乎本能地站在了那個能第一時間看到教學樓出口的位置。夜風吹起他額前的碎發，帶來一陣寒意。他微微眯起眼，眼神習慣性地望向教學樓的方向，然後緩緩掃過空曠寂寥的校門出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路燈的光影在地面上緩慢而固執地移動。他等的人，始終沒有出現。沒有那個會像小尾巴一樣保持着安全距離偷偷跟在他身後的身影，沒有那個會在分别時仰起臉眼睛亮亮地笑着說明天見的女孩。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裡站了多久，直到身上的寒意越來越重，凍得他四肢都有些僵硬，他才終于遲鈍地動了動身體。他轉身，本該毫不猶豫地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然而腳步卻像是被施了魔法、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朝着伊然家所在的小區方向慢慢踱去。
站在她家樓下那片空曠的小廣場上，他像過去很多次那樣，習慣性地擡起頭。六樓，那個他早已在無數次凝望中熟記于心的窗戶，此刻正亮着溫暖而明亮的燈光。窗簾沒有完全拉緊，留下了一條不大不小的縫隙。他凝神望去，借着室内透出的光線，隐隐約約能看到窗簾後面，似乎有兩個模糊的人影在晃動、交錯。
兩個……人影？
秦逸的心，如同被一塊巨石猛地擊中，瞬間沉到了谷底。他猛地想起昨天放學時，看到她和鵬飛并肩離開的背影，今天她的房間裡又出現了兩個人影…… 難道，難道真的是鵬飛？他們這麼晚了，還在她房間裡做什麼？
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和煩躁感瞬間湧上心頭，甚至蓋過了他站在這裡的初衷。他沒有勇氣再看第二眼，隻是猛地轉過身，像是要逃離什麼一樣，腳步甚至有些踉跄地，迅速消失在小區的夜色裡。
——
第二天清晨，教室裡帶着回南天特有的潮濕感。秦逸坐在靠後門的位置，手裡拿着一本翻開的練習冊，目光卻落在門外，心不在焉。
他看似平靜地用筆敲了敲桌面，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狀似不經意地低聲問坐在旁邊的鵬飛：“對了，你昨晚晚自習後，直接回家了嗎？”
“是啊，”鵬飛正埋頭和一道英語完形填空較勁，頭也沒擡地回答，語氣輕松自然，“跟老謝他們幾個一起騎車回去的。怎麼？你不會怪我沒等你吧？”
秦逸握着筆的手指緊了緊，臉上卻維持着淡淡的表情：“沒什麼，就随口問問。”
鵬飛終于擡起頭，看着他，臉上露出一個促狹的笑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兄弟，要不今晚咱倆一起走？”
“……算了，”秦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近乎自嘲的笑意，“跟你不同路，瞎折騰什麼。”
他的心，卻在這一問一答之間，徹底沉了下去。不是鵬飛。昨晚她房間裡的，不是鵬飛。那會是誰？她是不是……有了更親近的人？巨大的無力感再次攫住了他——就算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他又能以什麼立場去問呢？
他猛地低下頭，将所有翻湧的情緒死死壓抑住，翻開一本數學練習冊，開始近乎瘋狂地一道接一道做着那些複雜的考題，逼使自己沉浸在冰冷的數字和邏輯中，暫時逃避開内心那片無處遁形、令人窒息的混亂與無奈。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刻意的專注，和更深層次的、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逃避。
——
同一時間的教室另一端，伊然依舊如同雕像般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望着窗外那片被雨水反複洗刷後、顯得有些過分幹淨甚至泛白的天空，眼神空茫，神色是過去那個活潑愛笑的女孩身上從未有過的沉靜和……近乎麻木的疏離。她的指尖無意識地輕輕貼在霜冷的窗玻璃上，指腹下的水汽凝結，慢慢彙聚成一道水痕，順着玻璃向下滑落，與窗外屋檐滴落的殘留水珠連成一片，模糊了界限，一時間竟分不清，哪一道是天落的雨，哪一道，又曾是無聲的淚。
曉珠坐在她旁邊，看着她這副安靜得近乎陌生、仿佛靈魂被抽離了的模樣，張了好幾次嘴，想說點什麼安慰的話……卻又覺得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最終隻能握着她的手，默默陪着她。
窗外的陽光，在雲層後掙紮着，時隐時現，忽明忽暗。就像某個少女心中那場還未曾開始就已經被判了死刑的告白，始終搖擺不定，找不到落點。
——
伊然日記小結：
2005-03-15
有些眼淚不該流，
比如為一句随意的'又怎樣'，
比如為一場沒赴約的等待，
比如...
為從未開始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