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說來就來,毫不講理。
許多出公司大門時,天是黑藍裡飄着雲,高樓大屏播放機器人廣告,五彩斑斓的燈光從頭頂掠過。
剛走過一條街,大雨兜頭潑下,嘩嘩啦啦,将人淋成落湯雞。大家都在跑,罵罵咧咧地跑。許多也跟着跑,他家離公司不遠,兩條街就到了。
花壇邊蹲着一團影子,在大雨和豔麗燈管下顯得模糊不清。
他掃了一眼,就要跑過去。那團影子轉過身來,它轉得有點慢,一卡一卡的,像電腦退休前讀取垃圾桶那樣緩慢。
許多跑到它身邊時,它終于轉了過來,一台機器人。許多最先注意到的不是它的功能标,是它的臉,破破爛爛,露出金屬皮下各種線路和電闆。
它蹲在那兒躲雨,躲在花壇的竹根大闊葉下面,埋着頭縮着身,大雨從闊葉沖到它背上,像放水刷大閘蟹一樣。
這個時代的機器人更新疊代不知道多少代,防水什麼的已經做到極緻,但這台不行,它爛得太徹底,雨水會順着它破開的臉、脖頸、胸口、肚子流進它的體内,無孔不入地鑽入它體内的某一處空隙燃燒它的線路,讓它徹底短路。
許多從它身邊跑過去。機器人蹲在那兒視線追随他的背影,他的背影很快被鋪天蓋地的雨幕遮掩,看不見了,也聽不清他的跑步聲了。
它低下頭,埋在闊葉下面,繼續躲雨。
模拟人類耳蝸的接收器裡密密麻麻都是雨聲,砸在闊葉上的聲響,砸在地上的聲響,這些聲響混雜在一起編織出轟轟烈烈的嘭響,像心髒爆開了——一件外套搭在它的身上,将它埋在闊葉下的頭顱完全遮蓋——那個人又跑回來了。
“前面有個亭子,你去那兒躲雨。這麼大一塊,一片葉子也罩不住你呀。”
他拍拍它的背,将幾處緊要的電闆遮蓋嚴實。
機器人慢騰騰擡頭,視線凝聚到他身上。
初夏的雨來得猛且涼,他脫下外套就剩一件單薄襯衣,被雨一淋,完全黏在身上,映出胸膛的輪廓。他搓着手臂,已經感到冷了,匆忙往前面一指,“那兒,你去吧。我走了。”轉身又跑了。
機器人這次起得急了,身形不穩,在原地晃了晃,差點把身上的外套晃掉。它緊緊拽住外套,裹好自己,往他跑的方向慢吞吞追去。
膝蓋金屬關節在暴雨裡嘎吱嘎吱響,像生了鏽。
……
初夏的雨來得猛,去得也猛。許多剛準備進小區,雨嘩啦就收住了。
旁邊的餃子館傳來騰騰熱煙,引得他肚子咕噜叫。腳步一拐,跑去餃子館,在素菜餃子、鮮肉餃子、蒸餃、煎餃之間來回猶豫近十分鐘,老闆突然“诶”了一聲:“誰家的機器人走丢了?”
許多回頭,就看見那個破破爛爛的機器人頂着他的外套,一步一步,跟小姑娘踩螞蟻似的挪過來,賊賊兮兮又呆,外套的水在它身上淅淅瀝瀝往下滴。
它因為破爛而顯得瘦骨嶙峋。許多覺得煎着吃肯定磕牙,指不定還會焦,于是要了一份雞蛋鮮肉蒸餃。
老闆笑呵呵地下餃子:“今天比往常選得快哈。”
“餓了嘛。”他付了錢,站在門口不進店,渾身的水怕把店裡打濕了,弄得髒兮兮的。
機器人頂着外套站在路邊。
隔着五米遠的距離,許多能感受到機器人在看他。他低頭玩小遊戲,才不要回頭。
能跟到這兒,肯定是纏上他了。
他才不養什麼機器人,耗錢耗電。雖然機器人的好處多多,但他平時在家的時間少,大部分在公司上班加班,單身漢一個人住着,橫着豎着立着倒着自己怎麼舒适怎麼成,用不着什麼機器人。
這年代,機器人和人類之間的戰火愈燒愈烈,人類覺得機器人搶占了他們的市場,呼籲讓機器人變成廢鐵回到它們出生的熔爐。而機器人愈來愈像人,擁有比人類更高級的智力、感知、理智、身體、壽命,卻被人類壓榨得隻能淪為奴隸,它們則呼籲生命應該由更高智慧的機器人來繼承,人類才是它們的奴隸。
主城的機器人擁有合格的崗位證書,人類是享受的階段。而遠在主城之外的城市,人類與機器人的戰争已經爆發幾十年了。這場戰争遲早會燒到主城來。
這樣破爛的機器人出現在主城市區,應該是誰家不想要了,在送去銷毀前發生了意外,機器人逃了。
許多不想沾惹麻煩,假裝玩着遊戲。
老闆:“還是打包嘛?”
煎餃剛出爐的時候最香,但蒸餃和煮餃就随意了。許多拎着打包盒往小區門口走。
剛提腳,立在路邊的機器人立刻啟動,跟着走。
他走兩步,它走一步,還是急匆匆慌裡慌張很用力才能跟上一步,身上零件叮啷碰撞,爛得有點兇,不好修。
他加快步伐,那機器人跟着加快步伐,兩條細細的金屬腿因為不協調而差點絆倒。許多走在前面隻聽見一路的磕磕碰碰。機器人零件的磕碰,機器人腳與地面的磕碰,機器人一頭撞在小區大門上的磕碰。
小區大門是自動感應住戶而開合的,許多快走幾步進去了,門就自動合上了。機器人匆匆忙忙跑也沒跟上,将将撞在關閉的門上。
許多回頭看它,它被撞得暈頭轉向,身體搖了搖,手抓着門棱,隔着玻璃懵懵地望他。
許多發現這台機器人的感知能力很強,一比一還原人類感知。當初買這台機器人的人家肯定花了大錢,就是不知道為什麼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