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氣氛不好,死沉沉的壓着一股燥味——錢來生氣了。
因為許多拒絕了。
錢來像一條小狗,搖着尾巴要他的喜歡。許多說:“我也不是很喜歡你。”
錢來怔住了,緊接着,大步往前走。走了幾步,又扭回身來,扯住他,寒着臉,往家裡拖,往沙發裡一丢,去做飯。
飯做好了,擱在餐桌上,也不叫他吃飯。圍裙一解,跑去陽台拿起剪刀,把那株半死不活的琴葉榕的一片奄掉的葉子“咔嚓”剪了。
許多端着碗,滿桌都是他愛吃的菜,果汁也是他愛喝的石榴汁,偏偏沒什麼胃口。神情恹恹的。他去看陽台的錢來,它背對着他,手裡的剪刀兇兇的“咔嚓咔嚓”。
“錢……”沒忍住,他叫了它。
剪刀的聲音止了,它聽見的刹那立刻回過頭來。許多張了張嘴,垂下頭刨飯。
錢來氣得骨頭疼,恨他的猶豫不決,恨他的口是心非。可偏偏又是他,讓它恨不得怨不得,隻能獨自生氣。
程序沒有出氣筒,那股氣一直憋在身體裡,憋得它難受至極,幾近死機。
等他磨蹭着爬上床,再也憋不住,它撲上去,摁住他,死死摁住,腿壓着他的腿,膝蓋抵住膝蓋,胯骨摁住胯骨,讓他動不得分毫。
“就這麼難麼?哪怕口是心非說一句?”它就差哭着求他了。
他像沒長心似的,無動于衷,把那張嘴閉得用膠水粘住了,不論它怎麼撕都撕不開。
撕得他嘴巴出了血,他也隻是将它看着,紅着眼看着,眼裡全是水。
錢來沒招了,埋在他頸窩,聽他急促地喘氣聲,慌張的心跳聲。它惡狠狠咬住他的脖頸肉,狠狠咬了一口,咬出深紅的痕來。
“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麼……?”他睜着一雙含淚的眼睛,茫然地将它望着。
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是不肯松口,不肯承認,不肯說一句話。錢來死死捏着拳,從他身上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卧室門被用力摔上。許多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嘴巴在出血,很疼。脖子也很疼。可又沒那麼疼,因為心髒更疼。痛得像被人掰開胸骨,抓住了搏動的心髒,讓他無法呼吸,勒得難受。
他緊緊抱着胸口,蜷進被子裡,哭了。
早就知道了,從陶樂來家裡吃飯的那晚,錢來一直給他夾菜,他喝了很多酒,其實菜吃得多,沒那麼醉,他聽清了陶樂說的話——“它那個前雇主,跟你長得一模一樣。”
那些不願意去看的記憶碎塊在腦海裡劃過,他刻意忽略過的圖像——錢來記憶裡的“前雇主”。不是因為嫉妒而不去看,是害怕。怕看見自己的臉,怕知道了一切。
他喜歡現在的生活,喜歡和它黏在一起,喜歡生活在這個虛假的空間,喜歡吃它做的飯,穿它買的衣服,抱着它睡覺,看它尾巴上插一根古老的充電線慢悠悠充電,聽它啟動程序的聲音……
喜歡它的一切。它偷偷往他卡裡存錢,偷偷說着沒幹壞事,工資卻拿得他一輩子都拿不到的那麼高,偷偷出現在自己名下的房子和商鋪……不管好的壞的,違法的,正規的,不正經的,他都喜歡。
也喜歡它的手指放在嘴裡的觸感,打他屁股的重量……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喜歡。
那晚,他們喝多了,他去上廁所,刮胡刀不小心割到了手,流了血。他用水沖了沖,就沒了,隻有一道看不太清的短短傷口。
第二天醒來,那道傷口不見了,他就知道了,這是一個虛拟空間。所以他喝了那麼多酒,都神清氣爽——錢來改了空間的數據,讓他沒有酒後的痛苦。但沒有改陶樂和何修的,以至于他們第二天半死不活上不了班。
一個虛假空間,它總是抓準每一個機會,讨價還價,似有若無地要他說喜歡它。他說過的,但它不要,一遍又一遍地讓他說完整。
哪怕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在虛拟空間——是車禍快死了嗎,或者别的什麼,但他知道,那三個字一點不能說給它聽。哪怕他喜歡它喜歡得要死,也不能說。
錢來是機器,機器有很多程序,程序有空間,空間需要密碼。
他怕這含着愛意的三個字,成了破解空間的密碼——他願意生活在這種日複一複上班下班的無聊世界裡,隻要有它,哪怕再累,他也願意。
它越來越急了,毫不遮掩地問他是不是知道,毫無遮攔地要密碼,許多開始害怕了,怕空間破碎再也見不到它,怕外面有更難的事……他坐起來,眼淚糊了視野,用手背胡亂擦拭,清出一片破碎的視野,跌跌撞撞爬下床,哭着去找它。
剛踩到地上,門從外面推開。
眼淚擋住了視線,看什麼都是破碎的,走進來的光,也是破碎的,可他知道,那是他喜歡的人。
他哽咽着,伸出手,想去拉它,“你、你别走……”
身體被用力箍住,跌進熟悉的懷裡,錢來緊緊摟住他,擦掉他的眼淚。越擦越多,像破了口的水袋,嗚嗚地流。
“别哭。”錢來敗下陣來,手忙腳亂地捧他的臉,急急地擦,“我沒走,一直在門外,哪也沒去。”